Saturday, December 24, 2011

三功

做一件事最有效的推動力是來自自己,並不是靠外在因素,因為最信得過的人通常是自己,最持久的一道力是由自己的意志發出。意志是一件奇妙的東西,有陣時有,有陣時無,你想有的時候未必有。就以我的老婆做例子,每次我天未光出去行山或跑步之前,她在被窩中半睡半醒見到我,眼神總是,點解你可以咁早起身?早起身這方面她全無意志,但我見到她教仔讀書做功課,遇到困難之大,她付出的耐性和毅力,我自愧不如,這只能是意志的表現。因此,我認為意志的性質是選擇性,而且有得培養。

培養意志最緊要觀察
天未光出去行山或跑步,推動力當然是意志。不去的誘惑太多了,例如太熱太凍、太黑太光、疲倦膝頭痛、明天要開會,總找到一個心安理得的藉口,因此要訣是要一鼓作氣走出門口,憑的是意志。我不大懂得解釋甚麼是意志,但我知道意志的一些特徵,例如無得學或無特定訓練,因為去學一件事本身就需要意志,未有意志之前怎去學意志。

我們通常高估自己的意志,因為意志飄忽難捉摸,惟有估,但我們估的能力差勁,由估股價走勢到女朋友心情到政府施政方向,我們都是錯多對少,並且不會從錯誤中學習再改進,只會錯完又錯。面對自己的不足,我們惟有喚醒這件叫意志的武器,作決一死戰,但每次都大敗收場,最需要意志的時候,它孱過孱仔強。當我想到自己早起身和老婆教仔的毅力,意志強起來的時候真的很強,關鍵是怎樣培養某方面的意志。我以熟悉的行山和跑步做例子,培養意志最緊要觀察:

讓意志在障礙中成長
一、觀察自己。意志培養過程頗慢,我們要清楚自己才能改變自己。觀察自己的目的是要接受,接受自己的不足,幾十歲了,能改的早已改了,仍存在的很可能沒法改變,那麼最佳方法是從旁繞過,盡量不正面硬碰。觀察自己,盡量少判斷,放開懷抱,太多太少太重太輕,暫時不去判斷,知道問題的答案,足夠了,要學懂接受。行山和跑步的時候我最常觀察的,是自己身體的變化,嘗試找出因果關係。

二、觀察別人。我會觀察身邊熟悉的人,例如我喜歡觀察家人。不要浪費時間去觀察名人,因為名人讓我們見到的一面未必是真,越近距離接觸名人會越失望。行山和跑步的時候,我四圍人家的跑姿、裝備、神態等,為甚麼他們這樣做而我不是?

三、讓別人觀察我。行山和跑步的好處是無得扮,這時候的我是真我,甚麼怪脾氣,表露無遺。我行山和跑步多數有同伴,我觀察自己和別人之同時,我希望同伴觀察我,給我意見。
觀察的意義是讓我更認識自己,知道自己的可能和不可能,然後讓意志在充滿障礙的環境中慢慢成長:自己、人、叫人自己。

蔡東豪 2011.12.23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

Saturday, December 17, 2011

山上悟道

最近認識了港大副校長周肇平醫生,言談之間知道他也是愛山人,四度參加毅行者,最後一次參賽是 2007年,當年全隊年齡合共是 268歲。周教授指,其實他們真實年齡是 264歲,但 264諧音「易碌死」,所以每人加 1歲,湊夠 268好意頭。知道了周教授的年齡後,再留意他的外表容貌,我肯定自己揀行山這運動一定無錯。

周教授後來給我看一篇他多年前寫的文章,關於山上的人生哲學,以文字表達山的奧妙,我後輩得很。醫學以科學和理性為根基,周教授回想年輕時期,以為可藉醫學去了解人生,卻掉進更大的危機,後來花了長時間遊走於西方哲學和東方智慧之間,對生命才建立起新的看法。

上山下山之間認識自己
每遇困惑,周教授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在這地方他立體地看事物,清楚得多,不少人生難題都在這地方解決,這地方是山上。山上是悟道的好地方,不過,人始終在山下生活,對於周教授,人生就是走上山和走下山之間一個認識自己的過程。

周教授講這故事:
從前有一個年紀老邁的國王,想退位給王子,但王子年輕,十分反叛,不聽別人的說話,於是國王把他送到山上,跟一位得道高僧學習。一年後,王子歸來說:「我現在不但願意聽取別人的意見,而且懂得分辨好與壞的聲音,可以繼位了。」
國王說:「不行,你再到山上學習一年。」一年後,王子從山上下來跟國王說:「我現在已經聽到無聲之聲,春天花開,秋天月滿,我都聽得清清楚楚。」國王說:「你可以登位了。」一般企管書本,故事說到這裏便完結,周教授加了接下來的部份:

聽到內心聲音
王子登位,選賢與能,又懂得聆聽沉默大多數的意見,結果國富民強,征服了鄰近多個國家,盡享繁榮。不過十年後,他總覺得有點不開心,於是告訴群臣:「我又要上山了。」一年後歸來,告訴眾人:「我已聽到自己內心聲音。快樂、痛苦和妒忌,我都聽得很清楚。」他開始跟鄰國和解,注重環保,天下太平,人人和睦共處。

國王慢慢老去,一日又對群臣說:「我又要上山了。」一年後,卻不見國王回來,於是眾人上山找他,在一塊大石上看到刻字:我現在甚麼聲音也聽不見,我和大自然已經無分彼此,你們不用找我了。
群臣下山,找來小王子,預備助他登基,但小王子終日沉迷打機,不聽他人之言。有一日,宮外有一老僧求見,隱隱好像老國王的面貌,自願把小王子帶上山一年……

下次上山時,想一想周教授的故事。

蔡東豪 2011.12.16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

Friday, December 09, 2011

可揀孤獨

這個問題我回答了很多次,但每一次我都要確保自己的面部表情、語氣、聲線做好配合;問題是,一個人跑步,唔悶咩?不單止唔悶,我還很享受一個人獨處的時間。

每日由踏出門口上班,在地鐵、路上、辦公室,四處都是人,都是雜音,我們分分秒秒都把自己弄得忙個不停,我懷疑我們已失去了跟自己相處的能力。在營營役役生活中,偶而出現一剎那的寧靜,我們會感到不自然,為了打破這不自然的感覺,我們立刻拿出 iPhone,回到熟悉的環境,噢,這世界仍記得我。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接觸到寧靜,今時今日這是極為奢侈的一件事,當然有不少人不敢去欣賞這奢侈。

我聽到呼吸心跳
一個人跑步當然不悶,我聽到很多聲音,有來自大自然的風聲鳥聲,有來自晨運客和其他跑步者的對話,但我最享受的聲音,是來自自己,我說的是一個人跑步的聲音。

我聽到自己的呼吸,所有跑步者都知道呼吸的重要性,但跑步者不會秒秒鐘留意着自己的呼吸。我知道呼吸的存在,我刻意去聽的時候,可以聽到呼吸聲。呼吸聲很神奇,我不知道具體上它怎操作,我沒有刻意去指揮呼吸,它是自自然然地在發生,我想跟自己的呼吸對話:邊個叫你這樣做?
我聽到自己的心跳,或者我覺得自己聽到,我雙腳能夠在跑,全賴心臟在指揮血液流通,我也想跟心跳對話:我這狀態可跑幾耐?

我聽到跟自己對話的聲音,腦海裏或者在出現一些正在困擾我的問題,或者一些開心的事情,或者一些很無聊的東西,我的思考跟我雙腳一樣在奔馳。不知試過多少次,很多問題在跑步的時候不知不覺解決了,其實不是有心去解決,總之跑完步之後,發現問題原來很簡單。跑步彷彿提升我的判斷能力。

我學識享受孤獨比賽前,站在起點的人數達幾千人,可能遇到很多熟朋友,但開跑之後,又變成一個人的比賽,聽到的又是風聲鳥聲,又是呼吸聲心跳聲,又是腦海中亂七八糟的雜想。要學跑步,首先要學識跟自己相處,怎樣處理孤獨,然後慢慢從「處理」提升至「享受」。跑步對我最大的得着,是我學識了享受孤獨。孤獨是一個人的時候,不感到寂寞,反而感覺到自己的存在,這是我最私人的時間,我感到自己在做一件最自私的事情,完完全全為自己而做。有人說,孤獨是一種優雅、一種美態,我不敢扯得太遠,但在 iPhone年代,我慶幸自己有享受孤獨的選擇。

蔡東豪 2011.12.09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

Saturday, December 03, 2011

行山的世界觀

行山在起點、終點或中途休息期間,很多時都會跟行山者搭訕。在山上,人變得健談,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現象。這可能是我的壞習慣,我很快便想知道別人的背景,例如工作,因為我想知道這個人為何會這樣看這件事情,例如行山者為何行山,或者這叫做八卦。

TC山齡比我長,早年組成 Cosmosboys,他在山上人面廣,很多時我跟人傾一大輪之後,他才告訴我,他認識了這個人 10年,聽了我跟這個人的對話,才知道他從事的行業。我很欣賞 TC這種跟別人相處的方式:大家因為一件事走在一起,其他一切不過問,純真地一同享受這件事的苦與樂。

山上要談的已夠多
行山的原因多到數不盡,例如吸收新鮮空氣、減肥、瞓唔着、睇風景、睇花睇草、比賽、同朋友吹水、便宜的消磨時間方法、喜歡行山的感覺……不管是甚麼原因,大家依照自己的方式享受行山的樂趣。行山沒分對錯,沒分正邪,沒分甚麼是有意義無意義,任何人都可以行,只要你喜歡,就去行,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

TC回想十多年前創立 Cosmosboys的年代,一大群人因為喜愛行山走在一起,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目標,是怎樣行得更快,怎樣在毅行者做出更好的成績。維繫着這群人就是這兩個單純目標,其他例如職業、財富、宗教、政治背景等,一概不談,甚至做到不問的地步。 TC說,愛上一件事,環繞這件事的東西已夠趣味,在山上要談的已夠多,無時間去研究行山者的背景。一件事可以做到這麼純的境界,真的不容易,我只能羨慕。

有人說,看一個人的特徵,就可以推算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完全欠缺這種能力,就如 TC的真人經歷,跟一個人一齊行山幾年,不談私事,能了解這個人的背景未必很多。在山上跟別人搭訕多了,更加感受到人的不同,由職業到階級到宗教到體能到個人經歷,這些影響着每一個人的質素,才真正塑造行山者的世界觀。

行山不是我的一切
山很大,可容納不同的事物,讓我們繼續以自己的方式,相信我們希望相信的事物。行山只是我們選擇去做的一件事,並不一定代表我們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很喜歡行山,但行山不是我的一切,我亦很難相信,我怎行山便代表我是怎樣的一個人。有一日我可能不再喜歡行山,但不一定代表我經歷重大改變,可能只是那一刻不想再行。很喜歡從遠處望着一大群行山者慢慢行上高山,行山者或持有南轅北轍的世界觀,以不同步速,一同征服這個山。行山者目標各不同,各取所需,但所有人享受着同一樂趣,是行山。

蔡東豪 2011.12.02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

Sunday, November 20, 2011

懷着感恩剪帶

比賽前一日,下着大雨,我賴得戚對老婆說:「今次行運,個天都幫我哋。」老婆以為天雨路滑,會影響成績,我解釋毅行者怕熱不怕冷,地滑的確增加些少難度,但清爽涼快的天氣遠遠抵消這些少難度。不論是梯級或碎石,落山是分隔開超級和普通毅行者的關鍵,超級毅行者不是一步一步落山,而是「飄落山」,因此落雨對超級毅行者整體上是好事。

比賽當日早上,停了雨,天陰,我對老婆說:「死啦,唔知會唔會Worst of both worlds,路又滑,天氣又熱?」老婆答唔會,天文台話當日會下雨,而且雨勢比昨日要大。天文台,唉!

一年365日有一日在一個地方我是很出名的,是北潭涌的起點這嘉年華大派對,我四處同人打招呼、吹水、影相。就是這一日在這地方,讓我儘情享受一個人能享受的虛榮。所有人都向我祝福:Good Luck,終點見。我對每一個祝福者懷着自信答:「終點見。」我滿腦子只想着一件事,能否破去年紀錄。起賽前精B的所謂「衰」,是做不到1749。

在起點最前面,我問KK出發前有甚麼錦囊,他說今日天氣呃人,表面上天陰,但溫度和濕度很高,他估計有3分1參賽者會提早出事。KK說:「捱到雞公山,個太陽偷偷地出來灑多一嘢,好多人會頂唔順。」我聽咗算數,「好多人」當然不包括精B,精B是久經戰陣的超級毅行者嘛。

一起步便知不妙,天氣悶熱,濕度極高,一滴風都無,呼吸不暢順。到達壩尾水站時間是1.05,跟我們平日操練時一樣。上西灣山心裏更知大鑊,悶熱天氣影響散熱,完全想不到在第2段便遇上困難,時間上雖然做到預期目標,但各隊員身體上消耗比平日大得多,暗地裏精B為保持時間目標,原來正在付出沉重代價,而代價在之後幾小時償還。到CP2時間是3:30,跟我們預期相若,在CP2不遠處見到毅行教室的美女隊,她們想做17小時,我們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弱。

上雞公山,如KK所料,太陽真的偷偷地出來,太陽 + 濕 + 焗 + 無風 = 好大鑊。精B仍然照着原定計劃行事,2:10完成第3段,在這理想時間表層下面隱藏住的,是已被消耗了七七八八的能量。這情況根據經驗,應該在第7或第8段出現,過往應付方法是,以終點距離已不遠的亢奮帶着疲倦身軀衝向終點,可是,這裏只是雞公山!

完成3段之後,時間比預期差不多,但到CP3後,狀態之差前所未見。老婆說,我哋幾個人全無笑容,辛苦到無嘢講,跟往年的風騷樣差很遠。第4段開始的斜路,我記得每年我哋都在這裏吹水,不知不覺行到頂,今年4人默默無聲。在這裏再遇上毅行教室的美女隊(最後一次遇上,她們終於做到1807,恭喜),人哋做17,在這裏仍在一起,證明精B掂 …

死頂捱到斜路頂,應該爆發的問題陸續爆發。我開始感到頭暈,無力,突然汗如雨下,在這一段第一次有放棄的念頭,但念頭一閃即逝,我12年毅行者生涯鐵定今年告終,不可能剪帶收場,全世界都知道這件事,怎樣向鄉紳父老交待?喂,好多人睇住我哋,無可能中途退出!

第4段是徹頭徹尾的捱,我哋算幾捱得,普通痛楚難不到我哋,但體力過度透支的影響是打擊意志。今年掛靴,我特地第一次安排個仔來參與Support Team,在獅子亭和金山等我,我點都要精精神神捱到獅子亭,以英雄式姿態見個仔。第4段開始至獅子亭,我們的時間比原定時間已慢了45分鐘,1段路輸了45分鐘,可見情況之差劣,不過總算強帶笑容見到個仔,精神為之一振,但這一振非常短暫。

上畢架山我知道玩完,左腳上5吋下5吋位痛到飛起,其他身體毛病不說,每行一步痛至入心。這些經驗我很深刻,12年間遇過不少,周身出現痛對於我來說是「果」,不是「因」,真正的「因」是體力透支,引至百病重生,能出現的毛病爭相出現。我有想過,不如捱到金山再見下個仔,然後在燒烤場剪帶,不想他見到老豆退出,但這短短一段路我不想行了。在CP5之前,精B舉行Team Meeting,我宣布我行不下去,希望他們3人繼續,但他們堅持一起退出,這對於我來說,代表另一重壓力,我不想連累他人,但我真的身心俱冧。

到了CP6,開始下大雨,天意真的弄人,上雞公山假如下雨的話,歷史可能改寫,入夜後最不需要下雨的時候下雨,無話可說。剪帶後我木無表情,坐着休息,有一個毅行者見到我,他帶點激動對我說:「你要繼續下去,你自己講過,要喚醒你的肌肉,終點見你。」他臨離開時再跟我說多一遍,我不知怎回應,我收埋兩隻手腕,我不想俾佢見到我已剪了帶,我苦笑着答:「我會儘量。」

今年的經驗令我更加尊重毅行者,這項活動看似容易,但其實很難。超級毅行者一年之間也要剪帶離場,說明了毅行者的不確定性,也說明了訓練和臨場戰術的重要性。

12年毅行者生涯最後一戰剪帶收場,當然是一個遺撼,我也不想選擇這結局,但由剪帶一刻到現時為止,我沒有傷感,因為我的毅行者回憶不止是這一次的經驗,還包括12年豐富充實的歡樂時光。太美妙了,由一個開開心心只求完成的行山者,我最後成為過超級毅行者;我出版過兩本關於毅行者的書 (毅行出哲學專欄仍會寫),其中第一本《毅行者》是我覺得最驕傲的一本書;我認識了無數毅行者界好友,下年毅行者當日我會到場再享受剩餘的虛榮;我把毅行者帶進精電(今年精電派4隊參賽,等於香港員工數目10%),將好東西和其他人分享;最初以可能只有我一個人才明白,但後來發現有很多同路人的哲理去享受毅行者的苦與樂。太精彩了,最後一次不能完成,只是眾多回憶中的一個,我笑過,我傷心過,我真心用功做過,我沒太多其他要求。

12年,夠了,遇上毅行者,是我的福氣,懷着感恩道別,再見毅行者。

夠了

夠了。一件事連續做了 12年,乜都做夠。

未夠。毅行者舉行了 30年,每年 3000至 4000人參加毅行者,我估計超過一半毅行者在比賽末段,開始不停對自己講:「夠了,這是最後一年」,我也不例外,每一年如是。我老婆已經聽到無反應,比賽完之後,我誓神劈願這是最後一年,她的回應是:「個仔下星期運動會。」

夠了。毅行者這毒癮很難戒得掉,就趁今年一鼓作氣戒掉吧!去年精 B達成所願,做到超級毅行者,今年一是可以做得更好,一是不可以,總要有個終結。

未夠。如果今年精 B靠「五條煙」操練計劃也可以超越去年成績,證明我們很 Fit,證明經驗是重要的,下年有空間可以做得更好。一年 52個周末,在 9月和 10月犧牲 5個周末來操練,不算過份,可以負擔得來。

夠了。你身體過度勞損,因住第日老咗膝頭退化,行動有問題。
未夠。有甚麼證據證明我膝頭勞損,我膝頭不錯是經常有痛,但運動促進血液循環,可以是治療的一種方法。愛上毅行者後,我對身體狀況變得敏感,了解深了,更加知道自己的極限。再者,「第日老咗」是甚麼意思?在一些人眼中,我已經夠老了,難道我要保養好身體,準備 80歲上郵輪環遊世界。今日我仍在山上跑,我不停感恩。

夠了。年年做同一件事,一定有點公式化,有點悶吧!

未夠。毅行者就是一件這麼抵死的事,麥理浩徑不變,賽例不變,但每年都學到一些新事物,每年比賽之前也戰戰兢兢,新鮮感從不缺。

夠了。專心跑步吧!花費的時間比較少。

未夠。毅行者和跑步之間沒有衝突,這幾年在毅行者操練加入跑步元素,反而覺得兩者性質是互惠互利。毅行者和跑步可以共存。

夠了。不如轉打高爾夫球,可以結交上流社會,晉身高等華人,對事業有幫助。

未夠。每次我在皇崗過關上工廠,見到帶着高爾夫球棍的成功人士,我心裏面的確羨慕。睇吓人哋,閒日可以去打波,代表生意無憂。高爾夫球或者是因不是果,打波本身真的可以令人成功。 With due respect to高爾夫球這種運動,我更喜歡雙腳帶動我在路上跑的感覺,我不想停下來。還有,非工作需要,我是不去內地的。

夠了。年年參加毅行者對家人是一個負擔。

未夠。我相信我老婆寧願我參加毅行者,多過我去東莞打高爾夫球:「老婆,明天一早打波,我今晚去東莞過夜。」

夠了。我屋企有個 6歲「明日毅行者」,毅行者 50周年的時候,我希望自己在終點迎接他,我要開始培養他對山的感覺。夠了。

蔡東豪 2011.11.18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

Saturday, November 12, 2011

自信抑或阿 Q

「五條煙」操練計劃完成了,從客觀數據看,成績差強人意。 5課中,一課全隊不能完成,一課只得半隊完成,最後一課「雙坳」(第三至第八段),完成時間是 11.5小時,比去年比賽同段路程的時間慢。 KK陳國強有一條方程式,「雙坳」時間乘 1.7得出完成時間,以此程式計算,精 B今年完成時間接近 20小時,不能超越去年 17小時 49分。

好彩,毅行者不是講數據,上星期談過,毅行者是講學識。「五條煙」是無辦法之中的辦法,精 B今年不能付出去年同樣的精神和時間,有考慮過以超級毅行者榮譽在高峯光榮引退,但又心癢想參加,於是自作了要支持毅行者 30周年的藉口,因此要想出一個有效率和有把握的操練計劃,目標是超越去年的成績。「五條煙」的精髓是,以 5課長課喚醒我們的肌肉,使我們再次習慣長途毅行的感覺,從操練中建立自信。精 B最有力的武器就是自信。

建立自信不是易事
4個有學識的尋真者要建立自信,不是易事,因為尋真者會不停質疑事情的真偽,即是說,精 B自己呃自己和被人呃得多,自圓其說不能依賴普通謊言。其實精 B呃自己的能力已很高, TC多年來沿路不斷又呃又,他的一句「 KK都係差不多咁慢」,已成為精 B最心愛的童話──無人信但聽了很舒服。有些時候,我們會弄不清自己的假設是自信抑或阿 Q精神,因為兩者只差一線。

在毅行者前夕,精 B向全世界宣佈,我們懷着空前自信,可以在 11月 19日凌晨打破去年成績,我們今年的最佳成績會在比賽當日出現。這不是阿 Q精神,這是經過反覆事實辯證累積起來的自信,理據是:
1.最弱變最強。去年 Nelson在第七段撞牆,又屙又嘔,最後 TC推他上大帽山,網誌相片中有紀錄這偉大場面。一年之間,一個半百中坑減去 10磅,改變了生活習慣,低下頭苦練, Nelson由全隊最弱變為最強。
2.天氣。比賽當日天氣一定會比操練的時候清凉,因此操練的狀態不能作準,毅行者怕熱不怕冷。
3.不用孭背包。大熱天時上馬鞍山要孭 3樽水,再加食物和其他用品,而比賽當日全程只是手揸 1支水,忽然身輕如燕。我們就是和尚寺日日被師父叫擔水的小和尚,不知不覺地練成一身好武功。
4.比賽氣氛。受到其他人興奮表現影響,比賽當日會不自覺地走快了,特別是在初段。我們要注意的,是初段太快。
5. Tapering。這個字用於長跑比賽的操練,意思是比賽前 1至 2星期徹底休息。平日不停操練,突然停下來一段長時間,蓄勢待發的一道力很大。
6.最後一個原因,在下星期五比賽當日刊出。麥理浩徑見,記着 S05,時間是 1749。

蔡東豪 2011.11.11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

Wednesday, November 09, 2011

八方人物:二人三足毅行者 見證患難人生

馮錦雄與太太相伴走過三十多個年頭,月底會一起挑戰樂施毅行者賽事。跑過 10公里、半馬拉松、全馬拉松,多年前因意外失去左小腿的馮錦雄決定更進一步,挑戰月底舉行全程 100公里的樂施毅行者。馮錦雄笑言,和妻子「二人三足」走過逾 30年漫長日子,今次參賽除了挑戰自己,也是用另一個方法對妻子體現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承諾,「我哋一齊行咗咁多年,梗係想繼續行落去啦」。

失去左腳獲得愛妻
馮錦雄表示會嘗試用應付全馬的碳纖義肢來參加毅行者,更笑言希望不會拖累太太成績。

32年前馮錦雄遇上交通意外,左小腿截肢,對當時任體育老師的他打擊極大,「對一個鍾意運動嘅人嚟講,冇咗隻腳仲點可以教體育呢?」他一度心灰意冷,幸得朋友家人支持,才能重新站起來,繼續走人生路,留院康復期間更認識照顧他的護士,未幾共諧連理,變成終生伴侶的馮太。


馮錦雄說,不再擔任教職後輾轉做過不同工作,數年前在友人鼓勵下重拾跑鞋,今年初完成 42公里馬拉松賽事,令他信心大增,將目標轉為難度更高、本月 18至 20日舉行的毅行者。他找來太太和兩名義肢矯形師組隊參賽,希望 27小時內完成全程。明年 60歲的馮錦雄笑說:「年紀咁大,時間越拖得耐越難完成賽事。」他表示,數年前重拾跑鞋之後,自覺判若兩人,「越跑越有鬥志,年紀越大好似體能越好」。馮太數年前開始每年都參加毅行者,為太太的隊伍擔任支援者的馮錦雄也「心郁想落場」,今年終付諸實行,「太太過往行開 22個鐘,我今次加入其實都係掹衫尾咋」。馮太在旁笑指丈夫「到時唔好累街坊呀」。

馮錦雄與太太相知相愛 30年,感情如一,坦言上天奪去他的左腳,卻給了他一個最好的太太,「有啲事真係塞翁失馬」。馮錦雄說,若最終成功完成 100公里賽事,將是很難得的經驗和回憶,「同太太一齊行咁多年,以後梗係想繼續行落去啦」。或許,這 100公里的路途同時是馮氏夫婦愛情路上的一個里程碑。

殘障人士走完 100公里不是易事,馮錦雄只想珍惜仍擁有的機會:「我仲可以跑,點解唔試多啲珍惜每個機會呢?」他的堅毅帶來不少「粉絲」,不少行山人士都當他是偶像,在互聯網盛讚他值得敬佩,「其實我呢一、兩年都有帶人練跑,一個傷殘人士帶健全嘅人跑步,個場景都幾得意」。

記者 梁德倫
《蘋果日報》 八方人物 2011年11月08日

Saturday, November 05, 2011

學識

參加毅行者沒有學歷要求,但我要提出一個可能會令人不安的看法:成績優異的毅行者熱愛追求知識,他們喜歡思考,即是說成績優異的毅行者擁有學識。成績優異的定義不是指時間超卓,而是做到自己想做到的時間。樂施會多得我唔少,把毅行者貴族化,違反了毅行者普及大眾的原則。唔啱聽不代表唔啱,等我解釋。

學識不等於學歷,學歷不高的人可以有學識,有高學歷的人卻未必有學識。學識可以是生活智慧,憑觀察和經驗累積,不一定來自書本。學識不是與生俱來,不會從天而降,是後天學習。有學識的人有一些共通點,他們對世事好奇,喜歡尋真,接受事情的不確定性,清楚自己的強項和弱點。學識的關鍵詞是「學」。

愛思考善計劃 始能完成
成績優異的毅行者都是有學識的人,是因為毅行者這項運動很難。樂施會又一次多得我倒米,可能急忙舉例證明毅行者不難,例如 70多歲長者、失明人士、義肢運動員也曾完成毅行者,因此毅行者難極有限。我告訴你,這些 70多歲長者、失明人士、義肢運動員通通喜歡思考和善於計劃,否則他們根本不會參加毅行者,更不可能以優異成績完成,這些正是有學識的人。

成績優異的毅行者一定要在訓練前,為自己和隊友度身訂做訓練計劃,訓練期間要因應不停轉變的環境去變陣和調整,例如隊友受傷不能參與操練,要怎樣調節各人的身體和更重要的心理狀態,或者在 7、 8月最熱的日子,怎樣不跟太陽硬碰而又滿足到操練的需要。這些問題不簡單,要想得透徹,要因應隊友的能力制定一套合適的訓練計劃,才有機會達致隊友一致認同的目標。

一項 4個人的運動講求的,是包容 4個人的不同,有人喜歡快有人喜歡慢,有人怕上山有人怕落山,林林總總的古怪習慣和要求,全部在操練期間出現。要擺平這些不同,需要無比的 EQ,有時不用出聲,隊友一個眼神足以令他人難受。要平衡 4個人所想所需,一定要 4個人不停去想辦法,找到一個大家接受的訓練方法,一定要邊試邊錯邊遷就。

4個人同時達標 非僥倖
很多世事是熟能生巧,撞得板多就精明了,商業世界中常用 Learning Curve來形容從經驗累積的學識。 Learning Curve是從上斜去到一個平坦位置,由困難變成常態,但毅行者偏沒有常態,或者毅行者的常態是無常。參加了十幾年毅行者,每一年都學到新事物,每一年起步前心情仍是戰戰兢兢。毅行者就是一項試完又試、改完又改的學習工程,從身體變化到友情變化,不停在變。

想深一層, 4個人行 100公里,要在不停變化的環境中,做到 4個人定下的目標,其實是在 4個人的能力之上,即是正常情況下很有可能做不到,做得到是要經過長時間的付出,而這付出過程不可能「符碌」,唯一方法是要不停思考,不停計劃,需要的是學識。

蔡東豪 2011.11.4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

Friday, October 21, 2011

攞苦嚟辛

日常生活中,我們避開不舒服的感覺,尋求享樂,追求快感,例如做事取易不取難,行路揀一條較短的,盡量遠離辛苦。運動則相反,我們取難不取易,行路揀一條較長的,視辛苦為享受的一部份。這行為是反智,可是我們樂此不疲,我們一定是在追求一些東西,這些東西令我們忘卻辛苦,是甚麼?

我認為答案是「活」的感覺,「活」包括活着、活躍、活力。我們大部份時間認為自己渾渾噩噩,跟着他人帶領的大隊,跟着他人定下的規律,帶着彷彿沒生命的軀殼在走動。運動是我們衝出這死板狀態的途徑,我們透過運動去追尋「活」的感覺,即使追求過程中會遇到辛苦。

運動中,辛苦的時間比享受的時間長得多,享受之前要辛苦一段長時間,而且享受時光轉眼即逝,很快又變回辛苦。這種辛苦不是說笑,先是捱後是痛,感覺可以是痛至骨骱脫落,肌肉撕裂……有冇咁誇張?這感覺我寫不出十分之一。平日我貪生怕死,打針抽血都閉上眼睛,竟然願意接受運動的辛苦,事有蹺蹊。

懂辛苦之人最了解自己
以我喜愛的跑步為例,這運動其實違背身體,跑步其實是一項跟身體的角力,身體要享樂,跑步者憑意志戰勝享樂的誘惑,以辛苦代之。跑步者解釋他們為何在跑,所用的文字比我用的更玄。經過多年訓練,他們認為自己成為不是常人的超人,他們的身體有上刀山落油鑊的能力,其實他們是指累積了幾千公里的跑齡之後,他們對自己身體敏感至極,每一塊骨,每一條肌肉絲毫變化,都瞭如指掌。由辛苦到享樂到辛苦,他們不斷測試自己的底線,不斷把自己的底線推向以為不可能的極限。懂得辛苦之人最了解自己。

辛苦特別之處是因人而異,無得分享,很難解釋,盡在自己心中。跑步者之辛苦分開幾多種?我不懂得分辨,也不懂得形容,我辛苦的時候不期望他人明白,這是我自己的事,我知道就可以,說出來沒意思。跑步者的辛苦沒有傷口,埋藏在皮膚之下、腦海之中,只有自己最清楚。

跑步者知道自己屬於被旁觀者視為「攞嚟賤」的怪人,但跑步者樂於活在這種矛盾的世界,因為他們清楚這個「攞嚟賤」的關係沒法妥協:沒有辛苦就沒可能有活的感覺,追求活的感覺就是要挺起胸膛去面對辛苦。我每次遇上一些因太辛苦而慢下來或停下來的跑步者,望着他們臉上流露着我熟悉的辛苦表情,我說不出「加油」這廢話,只會以眼神向他們致敬。在這無聲的辛苦表情下面,是一段段只有嘗過的人才了解的感受,用一個英文字形容,是 Epic。

蔡東豪 2011.10.21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

Friday, October 14, 2011

勇者有懼

很多人對參與長途耐力比賽的運動員報以仰慕的目光,例如毅行者和馬拉松跑手,認為這些運動員擁有過人的堅忍精神,甚至以勇敢來形容,推斷這些人不但在運動方面,在生活和工作上表現也特別出色。我近年活躍參與耐力比賽,對於外界的羨慕目光,我十萬個不敢當,這不是我客氣,我是理性分析。

探險者自認懦夫
「堅忍」與否是見仁見智,「勇敢」肯定不是。我心目中的勇者,個個都有浪漫的故事,例如 100年前英國探險者,在一個資訊和科技不能跟今日相比的年代,他們走到地球上環境最惡劣的地方,為的不是金銀珠寶,很多時連個人榮耀也欠奉,這些人刻意挑戰多方面的個人極限,甚至要賠上性命,在我心目中,這些探險者才是勇者。關於 Robert Falcon Scott、 Apsley Cherry-Garrard、 T.E. Lawrence、 George Mallory的事迹,我看過不少,在他們的故事中,我幻想自己活在又危險又浪漫的環境。

外間認為這些探險者勇敢,但這些人卻認為自己其實是懦夫,他們的理由是,假如本性不懦弱,就沒有拚命顯露勇敢一面的需要。「沙漠梟雄」 T.E. Lawrence說的:「不懂得害怕的人無感情、無敏感、無膽量,這個人是蠢材。」勇者很在意自己的極限,因此千方百計去克服困難,衝破極限。勇者之勇不是因為他們無懼,剛相反,勇者之勇是因為他們有懼。

100年前,這些勇者探索的,是以前從來未有人踏足過的領域,表面上他們在追求成為世界第一,但實際上世界第一的榮譽跟他們須付出的,不成正比。從功利角度看,勇者追求的,是另有其物。從勇者的故事中,不難找到一條貫穿的軸線──他們都在尋找對自己能耐的認識,能耐包括心理和生理。勇者的強項是敏感,他們對自己的能耐敏感至極,究竟他們可抵受多少?怎樣可抵受多一點?探險其實是一種探索自己能耐的旅程,是挑戰思考多於挑戰身體的競賽。

勇者的強項是敏感
從勇者留下的細緻文字,見到他們敏感的一面,對,這些外表粗豪的人不是粗人,他們是勇者,正是因為他們為人細緻和敏感。對自己,對身邊的人和事,敏感的人走得最遠,抵受得最困難,顯露出最無懼的膽量。我年紀不小,仔細老婆嫩,身邊不停有人勸我要慢下來,要做少一點,要休閒一點,我支吾以對的同時不停在闖在跑。探索自己的能耐是一個神奇的旅程,我彷彿身在一個魔幻的國度,四處遇見的是我心目中的勇者,跟他們一樣,我偶而逃離一般人定義的極限。作為一個耐力比賽運動員,我淺嘗到勇者走向魔幻領域的快感,那一點冒險、那一點自由,從中加深對自己的敏感。

蔡東豪 2011.10.14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

Tuesday, October 11, 2011

是一件美好的事

我一直相信自己是一個好人, 隨著歲月留下的一些痕跡, 和對塵世的多一點認識, 於夜闌人靜處, 我思忖, 但得不著一個肯定的答案。直至遇上毅行者, 我相信我是願意努力去做一個好人, 從做好一件好事開始。

人心始終莫測好人難定分界, 不計回報的未必懂得好心做好事, 精於計算的倒可能是個出色的好人, 要做好人應該是要把一件好事做得準又做得好, 人家感覺良好始能令我做了好人後感到滿心歡喜。參加毅行者本身就是一件籌款善事, 有勞樂施會替我們把各樣好事做好, 待萬千人家得到合適的幫助, 且又讓我們有幸參與出力傳遞人間温暖。

好人好事之所以是難得的美好, 在於它們都不會偶然發生, 是要用心用力成全的一件事。毅行者用一百公里來兌換朋友們的捐款支持, 四人一隊連同操練共走上千里山路實不為奇。毅行者用汗水, 苦痛, 掙扎, 憂慮來表達誠意望能打動你們的一分一毫; 以承擔, 忍耐, 刻苦, 包容來提醒自己這是我們的選擇, 然而在我們之外, 苦難經常隔絕人有選擇的機會。這一百公里, 雖只能意會他方苦痛的點滴, 也願努力踏上, 警醒自己助人自助。

毅行者站在北潭涌起點前, 在戰意激昂蓄勢待發之時, 我曾想過, 若這裡有一幅海報, 畫面裡的臉孔帶著流離的神情, 大大的眼睛眨著無重的空洞, 我的視線彷如穿透了他們失神的瞳孔; 然而他們以笑容盡力迎向希望, 迎着毅行者的你和我, 這會令我更實在地感覺到此刻的存在。或許我們這年的努力, 能喚醒多一點神釆的眼睛, 多一點用力的歡笑, 就在下年的毅行者, 在這海報上再見, 我會感謝你也帶給我歡欣快樂的神釆。

Friday, October 07, 2011

五條煙──中期業績

早前精 B宣佈,今年操練實行「五條煙」策略,即是 4個人一起大操 5次,目標是超越去年成績 17小時 49分。「五條煙」這策略未經過考驗,純粹是要遷就其中一名隊員(係我)生活安排上的需要。過去的星期日,精 B完成第三次大操,向大家報告中期業績。

第一課操頭 50K,由起點到獅子亭,預計行 9.5小時,點知行到水浪窩已用了差不多 8小時,提早收隊。第二課再來一次頭 50K,操得最少的我在末段撞牆,千辛萬苦下才可完成,用了差不多 12小時。這時候一向信心爆棚的精 B,也不得不檢討「五條煙」的策略。得出的結論是,去年做出佳績是因為操練夠足, 4個人定下目標後便循着操練計劃去做,團結就是力量,去年實在是「五十條煙」,「五條煙」或者是妄想。第二條煙之後,精 B把口仍在死頂,但心裏面難免有動搖,或者世事真的無捷徑,「五條煙」行不通,應該開始部署今年要調低預期目標。

精 B的優點是不怕試,犯錯後肯去反思,相信快修正的力量。「五條煙」的精神是依賴我們過去幾年儲下的底子, 4個人平日各自以自己的方式,保持身體在最佳狀態,經過 5課大操來喚醒身體對長途賽的記憶,逐步增加自信心,然後在比賽當日,憑意志、憑經驗,再借助比賽當日的氣氛和支援,一舉達標。精 B的秘密武器是,比賽是操練的延續,而比賽成績更勝操練成績。即是說,狀態要不斷提升,到比賽當日升至最高狀態,做到比賽的成績是操練以來最佳的成績。

The Dream Is Alive

上星期日第三條煙,練雙坳。雙坳是由北潭坳至荃錦坳,即第三至第八段,是麥理浩徑最難行的路段,雙坳的成績對毅行者的實力有重要指標作用。「五條煙」的部署其實很簡單,頭兩課練頭 50K,後 3課都是練雙坳,希望以不同狀態來操練,從中提升自信心。

第三條煙我們的目標是 12.5小時,經過前兩課的教訓,今次不敢過份進取,定下較低的目標,總之一定要完成,時間其次。去年操練最佳成績是低於 10小時,較慢的一次超過 11小時,因此這一課主要是為自己增強自信心。

第三條煙當日,不是陰天便是下微雨,這天氣對毅行來說近乎完美,毅行者是睇天做人的運動,天氣對成績影響甚大。一開始我們警惕自己不要太快,重點是完成,長度比速度重要。一路上大家保持暢快心情,做應做的事情,前半段不經意地比原定計劃快了少許,後半段更加放膽去加速,全身僵硬下低頭疾步上草山,把精 B情緒推上高點,再一次證實精 B「疲倦都可以行得好快」的理論,最後以 11小時 24分完成。重要的是,途中沒有人撞牆,完成後各人感覺良好,一條煙把精 B的自信心從谷底撈回來。

三條煙之後我們仍然相信「五條煙」策略(其實冇選擇,唔信唔得),中期業績後為精 B 2011年毅行之旅發「盈喜」是言之過早, but the dream is alive。

蔡東豪 2011.10.7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

Wednesday, October 05, 2011

變幻才是永恒

生活, 如遁着一道軌跡運行, 每天努力前進卻又不斷重複, 在縱橫交錯的脈絡中, 勾畫出自已的軌跡。每次的重複似是刻意安排或想着是必然發生, 有時這令人覺得沉悶乏味, 遂漸失去前進的樂趣, 只聊作一些無聲的重複。

到目前為止, 精B不斷在重複訓練, 踩山, 撞牆, 失敗, 反思, 卻未曾發現有一次的操練與某次是一樣或相似得令我們認為是沉悶, 是多餘。離開平日受控的生活模式, 脫離眾多流程裡只專注負責幾個功能的自已, 戰戰兢兢的把自已擺放在山上, 沒有流程沒有受控環境, 遂也沒有必然發生的事。這使我們感到新奇, 在重複的運行中遇上無常的經歷, 開始留意那些偶然發生的小節所串連出的一些事情, 這些像音符組成曲調的過程, 讓每次操練都帶出不同的感受。

這次大操雙坳, 氣温比上月相差十度, 偶然遇上颱風, 隊友感冒未清, 偶然我應酬過多喝致敗壞身體, 怱然發覺消化餅竟如此美味且威力驚人, 原來快步攻上草山是强悍測試意志的最佳路段。由草山頂望向對面的馬鞍山, 我們四人風雨中游走九龍新界, 精B今天做了一件大事, 我內心有點激盪, 仰頸望向風雲際會的大帽山……

我删減了許多內容, 只隨筆寫下一些片段, 而這些零碎便成了每次回憶裡的畫面。
誰也沒法刻意安排重演多一次, 下次的雙坳大操又會有另一些經歷; 變幻才是永恒, 重複才值得期待。

第三條煙的大操, 大家可能看得一頭霧水, 敬請留意Tony的發佈。

Monday, September 26, 2011

重量

每次回到山上, 像是離開了地球再返回地上, 重新感受大地的粗獷和堅實, 從身體的反應留意到與大地之間的張力, 每一步都在接收大地給我的訊息。從雙腿用力提步的阻力我感受到速度。在腰間用手力撑上半身爬升攻頂之時, 我經歷着高度。而無時無刻, 大地都以重量在確認我的存在。這說了像沒說的事情, 恰似自己的呼吸聲, 它一直存在着但卻不以為意。


而我的存在, 每天, 在這忙碌繁雜的生活裡, 或許也是在不以為意之間若隱若現的, 浮游着。所以, 這無時無刻的重量是大地給我的一份肯定和安全感, 像在擁抱時給對方的温度和力度, 緊緊的要給對方一份安全感。


說到安全感, 好像都是男人要做的事。男人的肩嘛, 要是背上了甚麼就很難再卸下。背上了, 是幸好有人需要我, 而更重要的是我需要有人需要我, 讓我發光發熱給你一點安全感。所以, 我們都樂意或銳意要做一個幸福的男人, 肩負重任。幸好。


在山裡, 肩負的重量很多時都與安全感成正比, 而安全感倒是個人的感受, 沒甚麼標準。簡單來說, 當曰天氣, 路徑難度, 身體狀態, 心理質素等, 許多的變數都直接影響當日負重。安全感指數便是當天行完之後, 背包還剩下多少的重量。是新手或是高手, 光看負重的份量已得知, 準確無誤。


平日頂天立地肩負重任或一夫當關的, 當來到這原始的大地上, 教我們先要學習的便是卸下。在這裡, 地球的臉上, 容我們在這輪廓盡情奔跑, 為自己立於地而無須頂着天, 肩膊只是為自已遮擋陽光平衡身體。你卸下一切身份地位, 此刻只有大地給予的重量成為了身份。


只要你是曾經為這身份奮鬥, 大地是知道的。或許你浪跡天涯飄泊不定, 厭倦紅塵滾滾, 巍然返回大地, 奔跑舞動喚發神采後, 你頓然發覺, 心是實在地跳動, 血脈仍會沸騰, 懷裡仍有夢想, 恭喜你。重量這身份終可讓你尋回獨特個性, 而在這大地上, 你是只有你一位。

Friday, September 23, 2011

解剖 Bad Run

跑步者一定知道甚麼是 Bad Run,跑完之後整個人身心都不舒服,不跑好過跑。 Bad Run可以是你打算跑 10K,平日跑得好舒服,今日跑得好辛苦,中途放棄又不忿氣,明明平日做得到,越迫自己越辛苦。 Bad Run可以是怎跑也跑不出平日的速度,對腳好像不聽話。 Bad Run可以是未跑到一半,就要轉為步行,一路行一路諗,近日身體狀態不錯,睡眠正常,冇飲酒,冇食特別食物,工作算正常,越諗越不開心。

成因可能是期望過高

Bad Run對身體的影響大極有限,回家冲凉後,甚麼事都沒有,最大鑊是對心理的打擊。跑步者的優點是計較,缺點也是計較,甚麼都要計,甚麼都會計。跑步者特別執着不放的,是因果關係,成績出現這個變化,原因是甚麼,要怎樣對症下藥,下次可以做得更好。每出現一個狀況,不管是好是壞,跑步者都進入這個觀察──分析──應變──再總結的循環,務求精益求精,總之凡事一定要尋根究柢後改進。

Bad Run的 Bad真的很 Bad,很多時是 Bad到冇解釋。經歷 Bad Run之後,心裏不停搜索,仍找不到原因,越找不到越要去找,因為跑步者不接受冇得解釋的解釋。然而,身體狀態、睡眠時間、天氣、飲水,樣樣已想過千遍,都沒有異象,是甚麼呢? Bad Run可以搞到個人真的不舒服。

我講到這麼肉緊,自己當然是試過。我的經驗比以上說的更慘,因為我多數同朋友一起跑步,見到他們若無其事,談笑風生,自己則跑到想死,又不敢出聲,心想冇理由我有事他們冇事,死頂到尾。跑完之後還要裝作沒事:「剛才大家都跑得幾舒服……」原來只是自己有事,感覺是 Bad上加 Bad。

有冇解救?難,不過我會照講,雖然講了出來跑步者多數聽不入耳。許多世事就是冇解釋,唔知點解,冇得解。我跟一個一日問 100次點解的 6歲小孩相處,對「點解」的體會可能跟你不同,但許多事,例如 Bad Run,真是冇得解。

或者跑步者要接受一件事,是跑步不是一件易事,跑步好難,難在許多事情未必有解釋,你過去做 100次都做到,在相同環境下,做第 101次,就是做不到。有些時候,邏輯、經驗、理性忽然失去效用,我們要接受一些平日不肯接受的東西──接受「冇得解」。

Bad Run的成因其實可能是期望過高,跑步者期望每一次跑步的結果都是美好的。我們都知道完美不是不可能,正如我們期望明天會更好,但明天偏偏不好,我們要學會接受。甚麼是 Bad,甚麼是 Good,視乎我們怎看。緊記這點, Bad Run總好過冇出去跑。

蔡東豪 2011.9.23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

Monday, September 19, 2011

向左走, 向右走

毅行者終點兩年前由屯門轉到元朗, 新路要誇越多一重山難度增加不少。由步出第十段水塘的第一步, 屯門向下走元朗向上爬, 向左走向右走, 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心情。也許你在水塘一段已迷迷糊糊, 拐了很多個彎仍走不出迷陣, 一段又長又窄的路到處一樣的背景, 沒了方向感意志逐漸消沉 ...... 忽然你醒一醒, 頓覺, 咦, 這裡不是剛才經過了的嗎?

終於你走出這魔域水塘, 若以前轉左向屯門方向走, 可以用輕鬆心情面對一切, 似在海濱長廊悠然踏步臉帶笑容, 現在卻向右轉往元朗方向, 昂首面對十八羅漢最後一位的恭候, 喊着來者何人! 往右轉上山, 走了九十多公里的你, 得在踏足此處前做好心理準備, 要攻破這世上最難行的山, 很難笑得出。良久, 你聽到流水隆隆作響, 而斜道不斷增加, 頃刻猶如置身激流以身犯險, 面向滔滔洪水逆流而上。你心裡很是惆悵, 或很想說退出, 但你不會, 只因這是終點前的幾公里, 太掉人臉說不出口。

向右走, 誇越了最後一重山, 腳步踏回水泥路上, 感覺路面特別堅硬。請企穩, 剛才的山路才不足2公里, 最後還有近4公里下山路段。想跑的話應該還未能開懷大笑, 此段暗藏起伏要保持均速倒不容易, 累積了96公里的酸痛, 雙腿在近乎沒有吸震功能下在硬地上跑, 有如赤腳狂奔。而身上所有的水呀, Gel呀, 電筒呀, 都要即時被我扔出太平洋, 只顧崩緊全身直跑到燈火通明 ...... 再向右走。

從前, 閒跑引水道後, 向左走進入軍營, 感覺像回到家了。你辛苦了, 不用再使勁, 就順其自然向下行走便是了; 不用再擔心, 你直望或可看見朋友家人上前來迎接你, 你放肆吶喊雄風再現, 或柔情似水盡情撒嬌, 過了眼前可見的隧道你便是英雄了。現在, 過了閘口見到草地前的雪糕筒, 請向右走, 看不見前路燈光再次昏暗, 請繼續奮勇向前, 不要問工作人員還有多遠, 直到進入營地後, 仍可以是漫長的距離。

終點在望, 昔日經屯門的引水道和軍營路段休養生息後, 通過隧道的燈光映照醒神過來, 向左走, 接受歡呼完成大業。如今, 沒想到渡假村可有這麼宏偉, 藏得下一公里的平坦馬路。最後, 向右走, 俯視終點線, 我們要高舉雙手, 熱淚盈眶, 無悔青春, 毅行萬歲!

Friday, September 16, 2011

用心聆聽


愛情電影一個常見橋段,一個女仔問另一個女仔,怎知道自己是否墮入愛河,答案是 Listen to your heart,聆聽你的心,你的心自然會把答案告訴你。喜愛運動的人也會出現類似對話,一個人問另一人,我的身體這樣那樣,應否繼續操練,答案多數是 Listen to your body,聆聽你的身體,你的身體自然會替你作出決定。

真的嗎?我可以相信我的身體嗎?假如我相信我的身體,我就不會在 8度的氣溫下在北潭涌練跑,不會約隊友 6點鐘在東涌黃龍坑邨起步,走上大東山和鳳凰山(你諗吓幾點要起身),不會強迫自己在以為不可能的情況下再跑多一點,因為這些事情通通令我的身體不舒服。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的身體不停抗議,身體明確的告訴我,坐在梳化睇電視舒服得多。烈日當空攀上鳳凰山,我不作聲低下頭一步一步行上山,不是因為我聆聽身體,而是因為我不聆聽身體。

不聆聽身體 結局多快樂

我的身體是大騙子,千方百計欺騙我,誘惑我去停、去休息、去偷懶。我的身體講大話不眨眼,只懂享樂,遇到些少痛楚便退縮,是一個懦弱的大喊十。你叫我信佢?這個叫身體的東西,信一成都死。
我跟我的身體有着有趣的關係,像一對歡喜寃家,互相不停認叻,不停鬥拋浪頭,不停在互兇互片、互o氹互呵。例如我會對我的身體說:你其實不是很疲倦,只是撒嬌,好多人在後面睇住我,求吓你唔好玩我啦。軟招行不通,就要出硬招,我會警告:你再係咁我就真係唔停,水都唔飲,等你知道甚麼是疲倦。你沒聽錯,這是我跟我的身體的對話,無辦法,身體這條友太信唔過。

我跟我的身體最常出現講數的場面,是受傷的時候。有經驗的長跑者各自有應付受傷的方法,假如身體一出現毛病就不跑的話,一年 365日,不跑的日子一定比跑的多,因為長跑者的身體經常出現種種的毛病,長跑者永遠要跟痛楚相處。長跑者聆聽身體,是要分辨哪些是重要的訊號,哪些是無用的噪音?老實說,我不大懂得怎分辨,因為我真的不信我的身體。

於是我設計了一套適合自己(可能只適合我自己)聆聽身體的方法,就是唔多聽,佢有佢講,我有我做。肌肉痠痛,好疲倦,想休息,但比賽將近,今個星期操練嚴重不足,這時候,我會說服自己不去理會身體的抗議。膝蓋好像有些少發炎,行路有點不舒服,我會自行判斷,扮演醫生角色,告訴自己這是小事,跑步令血液循環,對膝蓋發炎反而是好事。

信我,不聆聽身體的結局十居其九是快樂,當我穿上跑鞋,走出門口,享受宜人景色,呼吸帶高氧份的空氣,我感到興奮,而最興奮莫過於戰勝身體的快感。跑完之後,我大聲告訴身體:我又篤爆了你的奸計,都話你呢條友信唔過。

蔡東豪 2011.9.16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

Tuesday, September 13, 2011

山, 永遠都有嘢學


五條煙大操的第二章, 第1至5段頭50公里, 中秋時節日光日白上山迎月, 斜陽作月影自娛, 光酥餅充當迎節, 秋風秋雨時而造訪, 全程走至獅子亭, 10小時50分完成, 精B以一碗餐蛋麵做節, 完成訓練收隊。撞牆, 反胃, 抽筋, 眼瞓照例出現, 這倒是大操的目的, 所以我們這次是達標完成, 為要尋回痛苦的感覺, 準備蛻變升呢, 再戰毅行。

我哋要升呢因為仲未夠班, 五條煙之計談何容易, 一睇就知我哋唔係體育界鉅子, 又唔識輕功水上飄。不過, 有創意我鐘意, 精B尋遍叢山峻嶺, 想鍊出一些簡單的配方元素, 以供城中各界大忙人想一想, 毅行, 你都可以做得到。

十八, 永遠是靚冧把, 財富, 青春, 美麗, 活力, 誰個不渴慕。毅行者的十八, 一字記之曰, S代表晒。S之豐富之多彩, 我們可能寫之不盡又尋之不竭, 我思故我在, 所以要寫欄又寫blog。離終點的時間和距離是有限, 過程卻是無限, 山永遠都有嘢學。

這次大操最大思考之處是食嘢, 何以我們饑餓乏力卻又厭惡進食, 實在是有違天理。撞牆前後應該最急須能量理應饑不擇食, 但實在是嚥不下那Power Bar的東西, 那洋鬼子罐頭式的擠壓製作, 忽視人性。從此我們『Bar不得』要另尋人體喜於接受的能量食物, 尋找隱世食方要醫治進食的心理病。



S: Super Trailwalker, 在毅行者中分別兩年以少於20小時及18小時完成的隊伍, 號碼以S行頭。

Friday, September 09, 2011

燦爛人生


今年,有朋友完成撒哈拉沙漠馬拉松;有朋友參加尼泊爾 100公里越野賽,又要跑又要划艇;有朋友約我明年去日本京都參加地震一周年紀念馬拉松。這些朋友有一個共通點,他們都踏入中年,在人生下半場愛上馬拉松。我相信這不是偶然,假如你對中年的定義有疑問,有一個確認的好方法:夜闌人靜的時候,你有否忽然問自己,人生就是這樣?所謂人生跟你以前想像的,好像有出入。我歡迎你步入中年。

人生大部份時間渾渾噩噩又沉悶,跟我們年輕時所想的有出入。因此,中年人努力從公式化生活中尋找人生意義,他們不甘只是活着,希望要活得精采。活得精采有很多途徑,例如製造感情第二春一定精采,而且機會多的是,公司內就有三幾個合得來的女同事,但一時精采的代價可能是家破人亡,稍懂得計數的男人知道自己輸唔起,不過意亂情迷的男人很多時忽然不懂計數。又例如買多部跑車,或許可填補要揸七人車製造出來的空虛感覺,但實際上未必可行,事關買多部車負擔不起。直至有一日,中年人遇上馬拉松,發現世上原來有一種東西又簡單又燦爛。

成功繫一身無得賴

世事大都模棱兩可,在黑白之間,永遠要在「兩者之間找平衡」,講完自己都唔知道自己在講甚麼,馬拉松則簡單至極,清清楚楚,目標可以量度。走向馬拉松的過程雖然是充滿困難,但成功與否,全維繫在一個人身上,是自己。

我們活在一個「問責」的年代,在公司發出一個電郵之前,花最多時間考慮的,不是電郵的內容,而是要抄送給哪幾個人,因為要策略性地牽連最多人,確保問責的時候有人站在自己這一邊。馬拉松問責只關於自己,馬拉松的方程式是投入幾多便得到幾多,清清楚楚,我們知道每日付出的一點點,把我們帶近目標一點點。馬拉松是人生中少數「無得賴」的東西。

馬拉松當然燦爛,由訓練到比賽當日,都是一個燦爛的過程。一件事要籌備幾個月,甚至更長時間,過程中要不斷付出,為的是達到一個清晰的目標。在電梯遇到同事,同事不經意問一句:馬拉松操成點?我一時之間不知所措,答不出來,因為我不知從哪裏說起,莫非我要把所有我為馬拉松做過的一五一十說出來?馬拉松改變了我的飲食習慣、睡眠時間、朋友圈子、星期六晚上的社交活動……最終我選擇了答: Ok啦,操得幾好。馬拉松有幾燦爛,我自己知道便足夠。

馬拉松燦爛至我願意犧牲和付出,因為我在馬拉松中,找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找到做一件事的意義。或者要人到中年才學識領悟馬拉松的妙處,這種妙處其他人不容易理解。天未光操練,在路上遇到同路人,我們報以一個大家都明白的眼神:畀心機跑吧!

蔡東豪 2011.9.09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

Wednesday, September 07, 2011

RubberBand - 天連地



山 擋隔著視線 訊息路上中斷 橫越為著再見
大海 風與浪萬變 瞬間方位紛亂 眼閉起亦看見
同時出發 同時打拼 迷途的 仍隨影 你在某處呼應 yeah!
城堡 守駐舊日霸氣 要隔開目的地 抗爭為遇到你
這戰場 冠冕未及戴上 轉身又敗了仗 請謹記這方向
同時出發 同時打拼 迷途的 仍隨影 你在某處呼應 yeah!
填平滄海 挪移山嶺 攔路的一一擊破
去連結你跟我 就算再痛也跨過
散落清溪與岸邊 散落寸土裡面 散落四周烽煙 也會再相見
心 封閉昨日勇氣 信心若漸飄離 難誠實面對你
自己 堅信著道理 置身壯闊天地 無懼萬丈百里
同時出發 同時打拼 迷途的 仍隨影 你在某處呼應 yeah!
填平滄海 挪移山嶺 攔路的一一擊破 去連結你跟我
終於走出了世界盡頭 終於天黑已接上白晝
終於觸摸到你兩手 剎那震撼已 很足夠
終於握緊了哪會動搖 終於打通了哪怕干擾來日的 同步走 成全了 戰友 你我 戰友

Tuesday, September 06, 2011

秋天的到來

行山是應該會令人感性的, 如詩人寄情山川草木有感於煙雨淒迷, 他們都與大自然連接着, 用感官細察穹蒼牽動情感, 以文字選取色調塗抹種種意境, 令人神往。而無論是透過文字, 書畫, 影像, 言語也好, 一切要從感受開始。

毅行除了是體能和意志的段練, 更深層的領受我認為是打開了感官世界, 還我對大自然的靈敏度。我說毅行是從忠於行山, 想盡辦法不放棄每次行山的心態來看, 要做到這點首先要看天做人, 適者毅行。九月初, 月餅照例比秋意老早出現, 天氣仍然炎熱, 熱得發呆無心致興, 這是市區氣候內的無奈感受。

六時半往山上行陽光柔和了, 不是八月猛暑的那一種, 空氣裏滲透淡淡的草葉味, 少了石頭釋放熱力的剛陽味道。到了數百米高度, 更明快地知道秋天的到來, 沒了強橫壓下的陽光空間變得遼闊, 微風樂於在山間裡吹送, 風裡開始看見擺動的長草聽到樹木輕輕的搖晃。空間裡的水份薄了, 皮膚可以感應到微風的流動, 是哪裡帶來的清新洗滌我這凡夫俗子, 讓我脫俗於繁華但悲哀的城。

再往上行至八百米高度, 秋風清勁吹散雲霧, 深秋前的山嶺最是翠綠柔和, 親切地靜待遊人提步到訪。途中偶一不慎往下一看, 這城似被黑心綿蓋頂, 像中了甚麼咒語隔絕了周遭的美善, 又像一頭怪獸每天吸盡元氣呼出毒霧惡氣, 而且日漸長大而且越來越兇。

我回頭望向山的另一方, 望向那天那雲和那天那雲那海連接一起的水平線, 很久不見了。初秋的天空未算很高, 風未算很清涼, 秋色未算是主調, 但它確切的已經來了, 只是我們每天於城內關掉感官無閒感性, 或是那股那樓和那股那樓撈在一團的那怪獸, 奇大無比霸權專橫, 令你四季如一不知今夕何夕。

我每天上班路過的公園, 這星期看見地上有黄中帶淡綠的落葉。頃刻, 聞到了秋天的味道。

Friday, September 02, 2011

各位觀眾 五條煙

精電 B隊在去年毅行者定下打破 18小時的目標,預早 1年公告天下,並把操練過程記錄在網誌,終於如願以償,成為超級毅行者。目標達成後,第一個問題是, What next?毅行者之後幾個月,隊員刻意避而不談,不小心提起便嘻嘻哈哈帶過,因為這個問題實在難答。經過去年的經驗,我們對自己體能極限的認識未曾如此深入,要在 17:49上取得有意義的進步,一是近乎不可能,一是需要投入更大量的操練時間,想到這裏,大家都不想多想。

不想多想還是要想,其實隊員都在計算,急流勇退是方法之一,達到最佳成績後說再見,幾有型。另一個方法,是以輕鬆心情參加,不計時間,志在參與。精 B 4個人其實最扭擰是我, Tommy越跑越有勁,愛上了長跑; Nelson在毅行者後立即地獄式減肥,已紮好馬參加今年毅行者; TC一直都是陪我們玩,玩多 1年也無妨。講來講去,最麻煩是我。

我的考慮跟許多毅行者一樣,是怎分配時間,星期一至五已經不在家,周末還要通山跑,很多時跑到黃昏才回家,並且帶着完全疲倦的身軀回家。怎樣同時做一個好丈夫、好爸爸,和超級毅行者?去年要破 18小時,家人全力支持,但一年又一年,自己也不好意思。個仔越來越大,越來越懂事,我真的想多花時間跟家人一起。

操五課圖再創佳績

參加毅行者會上癮是千真萬確,當我想到 11月某日有 4000人在北潭涌起步,其中不少是我的同事和朋友,而我不在其中的話,我估我會囉囉攣,周身不舒服,好難頂。我很清楚,不參加比賽比參加難,若今年參加的話,以甚麼形式參加。

去年做到超級毅行者,過程都算驚險,要再做一次也沒有百分百把握,今年投入操練的時間肯定會大幅下降,我們應抱着甚麼心情參加,以甚麼時間作為目標,精 B 4人一直在想,其實大家都是等我開聲。最後又要 TC一錘定音,他說,五課吧,就操五課長途,其餘時間各自操練,以去年的 17:49作目標。
TC的盤算是,我們 4個人勝在有經驗和默契,對麥徑一草一木的了解,隊友之間的眉目傳情,有一定的掌握,只要我們各自以自己的方式保持體能在一定水平,比賽前幾個月來五課大操,喚醒身體對毅行者的記憶,有可能再做出佳績。

毅行者不看時間 如打麻雀唔打錢

對我來說,這是最好的安排,經過去年的激情,今年一下子退出,真的很難接受。樂施會 Brenda跟我說,你哋一定要參加,今年毅行者 30周年! 30周年跟我們是否參加,關係其實不大,但作為藉口也不錯。參加毅行者而不看時間,對我們這些曾經滄海的人來說,等於打麻雀唔打錢,是沒可能。 TC的「五課論」中正下懷,又可以做好丈夫好爸爸,又可以繼續 11月在北潭涌跟幾千人一同倒數起步,又可以定下一個很難,但不是不可能的時間目標。

上星期日精 B操第一課,原本計劃操頭 50K,獅子亭收隊。一起步便知不妙, 8點鐘已烈日當空,去年我們在雞公山集體中暑的回憶湧上心頭, TC立即改戰略,拖慢腳步,以耐性戰勝高溫。我們做了一件從來未做過的事情,就是在不撞牆的情況下以慢速行,中午時間市區氣溫 33度,雞公山應該有 38度,精 B一步不停,一條氣以慢到無人信的速度攻克雞公山。最後在水浪窩提早收隊,去年比賽 1至 3段時間是 5小時 10分,這一課用了 7小時 50分。精 B勝在夠自信,這是重要一課,我們學識了耐性,戰勝了高溫。行不完也兜得似模似樣,精 B最叻就是把口。

蔡東豪 2011.9.02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

Tuesday, August 30, 2011

我心狂野

天空, 一望無際萬里無雲; 陽光, 奔放盡情投向山上。

在這長空下, 有一個人於山徑裡竭盡所能, 在可能與不可能, 在真實與幻覺之間堅持向前推進。高温已把他重重捆綁, 無盡孤獨有如身處沙漠中央, 面向遼無邊際的火焰黄沙, 欲退下火線卻後無退路, 寸步難移身陷撞牆險境。

趁還存留着那一絲清醒之際, 急忙撕破那包堅韌無比的Power Gel, 不知應該用單手或用雙手才能最快的擠出所有東西來, 連忙貫入口中。在能量以極速通過迂迴的血脈, 到達手腳繼而直衝上腦袋之前, 一切有待能量轉化, 須時最少十五分鐘。在這段時間內, 整個人看似軟弱無力, 體內卻翻天覆地, 所有細胞都在轟烈地力挽狂瀾, 唯恐大腦意志稍一薄弱, 卸甲棄劍, 徙勞無功錯恨難返。

在這十數分鐘內任何一秒都是在爭戰, 要保持清醒的爭戰心才能越過這十五分鐘的沙漠。 身體是可以用强制模式撑過數十分鐘, 內心的爭鬥此刻卻像鬼門關大開, 所有牛鬼蛇神飛身撲至, 充塞着腦袋和思緒, 不停嚷着世間美好至極, 何不返回紅塵偷歡逸樂。

我吐氣, 盡把體內高温呼出, 勢要保住強制模式不斷運作。
我狂呼, 氣聚丹田響徹雲霄, 用力把妖魔鬼怪趕回鬼門關。
我握拳, 緊緊抓住此刻盡情, 那怕燃燒至盡反正人生苦短。
我舞動, 揮動臂彎昂首闊步, 加強節奏帶動雙腿向前推進。

若你在山徑裏剛巧遇着我力挽狂瀾, 而又被我的高聲狂呼嚇了一跳, 真對不起。
還請你繼續忍受, 因為此刻的我, 正血脈沸騰拒絕流離。
眺望長空, 我火燙着, 搖滾着, 狂野地要橫越大漠, 迎接另一個高峰。

*撞牆: 因過度高温或體力透支, 身體缺乏力量, 意志跌落最低點的狀態。

Friday, August 26, 2011

回家


不跑步的人對跑步的人有一個誤解,以為跑步的人唔黐家,成日搵機會離開屋企通街跑,實情剛相反,跑步的人大都黐家。我從科學和非科學兩方面支持我的論點。

跑步是體力運動,體力運動是科學,不但是意志和天份,是有數得計。當睡眠不足,體力不夠,意志怎強,天份怎高,也跑不出好成績。最高水平運動員把自己的身體當作一部精密的機器,將運動科學推到一個高層次,消閒型運動員雖然不會這樣做,但他們對自己的身體也有一定認識。跑步者知道培養和恢復體力的重要性,明天要跑一課較長的路程,今天就爭取多一點時間休息。跑步者黐家是因為他們較在意休息的效用。

科學太理性,從心靈角度看跑步者渴望回家的慾望,你可能已皺眉頭,想回家就不要離家,不去跑步便不用想着回家,似乎自相矛盾。其實一點不矛盾,人喜歡跑步不是想着離家,而是想着回家。

走出Comfort Zone回到平靜安寧

許多人(包括不少跑步者本人)以為跑步者跑步,是希望遠離煩囂喧鬧,在空曠的地面上奔跑,呼吸着清新空氣,就是想遠離自己熟悉的一切。對於小部分跑步者來說,這可能是事實,這些人由穿上跑鞋一刻,就走入一條方程式,跑同一條路,做同一個動作,不追尋驚喜,按時做例行公事,只求完成他們覺得自己要做的一件事。這類跑步者的確存在,用這心態去跑無問題,也是跑步的一種,這類人不會想着回家。

但更多人跑步是為了探險,要做一些以為自己不會去做的事,例如遠離Comfort Zone,走向未知數。跑步者平日可能忠忠直直,死守Comfort Zone,最反叛的時候就是跑步的時候。平時跑10K手到拿來,但今日我忽然想跑多3K,可以嗎?跑多3K回程的時候會否好辛苦?未試過,我想試。或者我每日跑同一條路,我其實很想知道,這條小路去邊度,我想跑這條小路,但迷路怎辦?我有足夠體力跑回原路嗎?這些例子你可能試過,跑步者骨子裏都是任性的,我就是想逼自己離開Comfort Zone,就這一次……

一路跑出Comfort Zone,我會興奮,我會擔心,我一路跑,一路望,一路心怯,一路為自己打氣,我得嘅!這時候我想的是回家。在Comfort Zone外,我跑過我這星期最開心的事情,我跑過我童年最不快樂的回憶,我跑過家庭和社會對我的期望,這一切都是在這條陌生的小路上跑過。噢,原來這是一條倔頭路,掉頭,回家吧。

家代表平靜和安寧,我跑是想認識自己不認識自己的一面,我要走出我的Comfort Zone,最終想着的是回到平靜和安寧,我想着回家。

你承認吧,你跑得這麼辛苦,腦裏想着的就是跑完回到家,嘆番支冰凍啤酒,我都係。

蔡東豪 2011.8.26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

Tuesday, August 23, 2011

毋忘大崩壞

自從2010年的毅行者後, 精B未踏足過麥徑, 為的是要保持對麥徑的熱情和一份敬意。我們今年的策略說來有趣, 要以五次的强悍操練, 把整隊的狀態提升至比賽水平。關鍵在於怎樣鋪排和執行這五次大操, 而每次都要是精采絕倫, 讓自己拍案叫絕的操練。

只有五次, 點解? 五次之外, 做咗乜嘢? 點解唔喺麥徑操多幾次?

精B参加毅行者次數總和是34次, 在麥徑縱橫數千里絕不為奇, 那個彎位那條斜度, 那個大石的位置我們都能在腦海裡順暢地投影出來。正如表演者踏上熟悉的舞台, 對射燈的位置, 台板的平整度, 聲音的迴盪力都異常稔熟。 他的動作, 呼吸, 氣勢, 和閉目後的場境都環繞這舞台。麥徑就是這樣的成為了精B的毅行舞台, 每次踏上都想要盪氣迴腸, 踩山操練與踩着舞台演出的心情彷似一樣。

八月廿一日第一次操練, 一至四段。清晨六時半北潭涌起步, 烈日比我們更早出場。在全港最東面的路段, 太陽一出便要壓場, 湖水靜止風雲迴避, 只有精B斗胆冒犯快步闖入禁區直搗東壩, 還在此快活拍照留念。然而心裡知道, 剩下路段危機四伏。


在久違了的西灣山, 上山步伐是快了一點, 危機意識也是慢了一點, 這一點點的輕視在高温下造成體力極速消耗, 到了山頂涼亭TC勒令休息防止撞牆。時間為2小時10分, 山下湖水的熒光藍反照烈日, 好不友善。我們, 只過了一座山, 情况不妙。

深呼吸一口氣, 步出涼亭腳踏第一步熱力撲至。此刻大家深知今天主題便是慢行, 精B最難馴服的一課, 要慢到自己都不相信方為合格。慢行, 是對麥徑山群的敬意, 是先要放下超級毅行者的帽子, 做回毅行者共同進退。我們以四小時卅分到北潭凹, 比正常慢一小時, 沒有不適初步過關。

正午, 烈焰陽光強勢壓下, 上第三段首個攻頂沉着應戰步步為營。之後, 上雞公山前的幽谷滙集所有熱力, 無法停留一刻半秒, 唯有強行再攻頂。2010年9月, 精B大崩壞就在雞公山, 不敢回想未敢忘記; 這次於第一課大操, 氣溫38度, 我們不卑不亢放下速度時間距離, 就是要在這裡戰勝大崩壞經歷重生。

强悍操練第一課, 命運注定要以同一路段, 同一高温, 來毋忘大崩壞, 一切從這裡開始。未知重焉知輕, 夏日每天的過去, 我們的步伐只會越來越輕的步入一連串操練。

咁, 究竟點解要係五次? 講完一輪都未能揭曉。
2011年, 精B毅行要訣就係呢度, 敬請留意。

Friday, August 19, 2011

What is the use?


我羨慕攀山者,有人問他們,為甚麼要攀山,他們可以借用英國攀山家馬來理( George Mallory)的名句── Because it is there。此句一出,所有人收口,因為山就在那裏,答案就是這麼簡單。

跑步者欠缺這種金句,有人問跑步者為甚麼要跑步,假如答案是 Because it is there,就會被人追問,甚麼在那裏?答案可能是,終點吧。隨之而來的另一問題可能是,為甚麼要跑去終點,坐車會快點。其實有道理,坐車一定快點,自己一時未必答得出來,為甚麼要跑。再者,不論是比賽或操練,跑步的起點和終點很多時是同一個地方,即是跑了一大輪,其實是返回原地,甚麼地方都好像沒去過。

跑步者生涯裏不停要面對這個惱人的問題:為甚麼要跑步?跑出更好成績?不見得,很多時候我連時間也不大理會,跑完就算。金錢?為跑步使錢就使不少,跑步有錢搵,我未試過。獎盃?我未贏過,或者下次叫老婆送畀我當作生日禮物。榮耀?美斯射入世界波之後,接受十萬球迷歡呼是榮耀,我跑完步濕晒身被途人眼超超望住,應該不算是榮耀。成就?冬天跑完步個身的確是暖一點。健康?或者,但膝頭成日痛條數點計。

為甚麼跑步 不足為外人道

為甚麼要跑步這問題已不算難答,更難答是跑步有甚麼用?香港人着重功利,其實自己也不例外,一日 24小時,又要工作又要顧家人又要顧自己,生活逼人,功利一點也難怪,做一件事先了解是否有用,是正常不過。究竟跑步有甚麼用?

做人做事要有目標,無目標就像盲頭烏蠅亂飛,不是撞死便是浪費精力,但我想了又想,都答不出跑步有甚麼用,因為我擔心問這問題的人不會明白。人生已經辛苦,為何要增添辛苦,我不知道怎樣答,才能滿足到提問者。問這問題的人或者會禮貌地點頭,示意理解,但我知道他們心裏真正所想──你都儍嘅。
「毅行出哲學」在蘋果重生,我將跑步有甚麼用的答案一字不漏寫一遍:

If you have the desire for knowledge and the power to give it physical expression, go out and explore. If you are a brave man you will do nothing; if you are fearful you may do much, for none but cowards have need to prove their bravery. Some will tell you that you are mad, and nearly all will say,"What is the use?"

南極探險家 Apsley Cherry-Garrard 說的。National Geographic 選過去 100年 100本最佳探險著作,他 1922年出版的《 The Worst Journey in the World》名列首位。

唔好再問,有時我唔想答,有時我唔識答,所以我寫這個欄。

蔡東豪 2011.8.19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

Tuesday, August 09, 2011

回不去了

2010年的毅行者後, 精B說過要更積極投入生活, 超級毅行者的境地令我們心懷感恩, 令我們知道能走出這時間的難度, 過程中所有大小事情的互相緊扣的連鎖效應, 並非單純以我們的努力能克服。雖說成績非僥倖, 卻不是盡非遇然。

就是認識了這些遇然, 又或是緣分, 讓我們更了解山川草木的靈氣, 朋友家人的包容, 風雲變色的無窮, 和那個自己的渺小。能在這些變數下努力踏步, 在幻變中走出我們的路, 也是精B的福氣。所以, 毅行者之後, 我們更努力面向週遭的事情, 想回應這一切的恩典。於是,賽後之今,精B絕跡麥徑。

超級毅行者是陌生之地,像是習武練功後撞出一種新力量,但又不敢說是自己悟出來的。這力量打通經脈氣道,感覺渾身是勁。但這神奇力量應該是怎樣用、怎樣才能保持、甚至應不應該用的一連串問題在2011的精B裡成為了迷思。在未有全盤應對計劃之下, 還是先把這力量封印在寶盒內, 細心思量。當然, 我們沒那麼純情。常會揭開寶盒目眩神迷一翻, 然後又急急關上恐怕不能駕馭, 繼而全身投入無限追求那至高境界。

究竟, 精B的毅行出哲學有多少地方還在等待我們去探尋? 又或, 其實已進化成『毅』行出哲學, 讓毅行者的路進入更遼闊的人生領域。

想着想着, 我又偷瞄那寶盒一下, 意想魂開。
2011年毅行者的第十段, 我想跑過痛快的…

一件事情發生了, 產生一些感覺後便隨之過去, 留下的是回憶。當回憶經沉澱後, 若能釀出期待, 引發思潮不斷, 作動情感騷動靈魂, 事情最終應會被貫注生命, 滙聚力量潮着一個方向川流不息。 或是波濤洶湧, 或是細水長流。

我們, 也就是如此這般的著迷,還都是回不去了。

Thursday, August 04, 2011

蝴蝶

八月, 盛夏, 一切充滿生機, 而我要避開烈日趕及正午前下山,休養生息。

可是於山間的蝴蝶, 雲想衣裳花想容, 在明媚的陽光下散發動人色彩。舞動於川林綠草, 要在陽光下展現一切華美, 要更勝耀眼陽光, 艶壓群彩風華絕代。

我對蝴蝶離不開有一種激情的感覺, 歲月無情聚散難測, 只要風韻一刻銘心刻骨。

來,繼續綻放你的萬紫千紅,歲月無聲,十一月的毅行者你便要把這舞台交給我。

當再跑過此處時,請把激情也交給我。

Saturday, July 23, 2011

夢仍是一樣

毅行者到底是甚麼的一回事, 到現在我還不是很清楚, 這便是我的總結。正如學者追求知識, 科學家追尋新領域, 記者力求事實真相, 找到了一點確據卻引發更多好奇, 多一點探索又驚覺別有洞天。

我還是弄不清楚毅行者的路有多難行, 做超級毅行者的操練究竟比以往有多辛苦, 炎夏裡究竟是怎樣操山的, 寒冬裡清晨五點是怎樣戰勝暖枕 ....... 我也似乎不太記得清楚這些苦頭, 我像是捱過了很多時刻, 但回憶只會浮現暢快的片段。為捉緊這些愉快的感覺, 我連續四年踏上毅行路, 至今感受始終如一。毅行者吸引之處, 在於很難完全以理性分析那快樂的源頭, 無邊的追尋, 和苦痛的甘美。

若說, 精B努力練習一年, 去年終能衝出十八小時, 成績驕人。我們沒有一人會感到動聽, 因為這欠缺了一種放縱的描述, 抹煞了精B在毅行路上的感性, 忽略了我們這城市人怎樣在山路上找回自由意志, 奔放闊步的跑在地上, 感受存在的真實, 包容限制和痛楚, 讚美所有起起跌跌。我喜歡用放縱來形容, 因我們不只是盡力, 或經過精密計算配合恒常操練修成正果。精B是只顧盡情奔跑不管是真是假, 也只有是向前踏步尋找, 才知道我們與十八小時的目標有多相近, 有多不相近 ...... 直至比賽時的第十段, 我們還在尋找。

年少的時候我很怕寫日記, 每次回看都很難接受我當時的想法和感受, 因為我每天都在成長中變化。去年我們刻意寫下精B的心路歷程, 記下我們的想法, 掙札, 失敗與結果, 雖說這是一個你都做得到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在當中的得着和啓發改變了以往我們這等城市人要認命的想法, 每次要運動都敗給「人在江湖」這宿命。把過程寫下來, 就是要記下變化提醒自己, 我是可以選擇的。

在甚麼時候, 怎樣的境况, 始終要給自已留有一個選擇, 去追尋夢想。
2011年, 精B, 夢仍是一樣。

Thursday, March 03, 2011

42公里的盡情

常說自己喜歡運動,喜歡流汗,推崇運動過程帶來的快樂,相信今天努力明天收的公平原則。這麼那麼,原來還未曾表達過運動中燃燒自己的震撼。

每次站在起點,無論毅行者或馬拉松都令我血脈沸騰。跑手們目光如炬磨拳擦掌互相打量,挑出的戰意閉塞着耳朵聼不入賽前的廣播內容,那起點正勒着等待狂奔的跑手戰鬥一觸即發。再不給我起跑勢要狂呼暴叫震攝全場,懶理甚麽尊貴嘉賓,你還是不要那麼多口水!

十公里,沙青公路隧道中,五分半一公里,準時到達。廿一公里,汀九橋回程尾段,速度控制平穩,一切完美執行 .... 卻沒有快感。我未跑過馬拉松,實際執行上能否應付得到,我不知道。第一次的42公里會是平平無奇,是苦痛經歷還是精彩回憶,此刻我要作出抉擇,於長青隧道裡。

手上剩下兩包Gel, 不再多加思索我要隨身體行事,闊步加速!在衝出長青隧道前,我過了幾位相同步伐的跑手,直到美孚我仍一直在超越對手, 我有懷疑是否跑得太快妄顧後果, 但那滑翔般向前推進的快感實在難以抗拒,我只顧燃燒直衝向西隧。這一段奔跑我投下了巨注,為要全情投入比賽,盡情享受向前衝,在卅二公里時我吞完所有Power Gel,爆炸力持續到西隧, 並希望能持續越過上環上橋位後才體力下降。

遠望着西隧出口的光線, 卅六公里, 那是我未跑過的未知距離。Gel的爆炸力提早在西隧底完結, Base Speed雖能守得住, 但大腿開始有抽筋訊號。我狂抽空氣望能補充氧氣力挽狂瀾, 可惜身處西隧中空氣渾濁返魂乏術,只好減速應對耐心慢跑上上環橋面。我雖用盡所有毅行絕學慢步上山回氣,但抽筋情况終在交易廣場前告急, 大小腿同時抽筋無法前行。

兩分鐘,被很多人追過了, 這刻停下來的我正在拉筋自救,一位跑手拍一拍我說:「無事呀頂埋佢,前面見! 」一句鼓勵有如Power Gel即時上電拔足繼續奔跑。兩旁景物漸變成灰白色再也看不到灣仔的水站, 也漸聽不到自已的呼吸聲, 我進入Empty Burning的境界,無痛無懼。到了銅鑼灣廣場,被途人歡呼聲喚醒, 跑道越來越陝小, 歡呼聲越見熱烈, 想起我立志要在Sogo加速直奔終點, 興奮至極。結果轉入直路後, 猛烈燃燒昂首狂奔, 越過七位跑手後瘋瘋癲癲的踏上綠色地段,3小時51分完成首個全馬。

若能掌握好節奏免去抽筋之苦, 我應該可以做3小時47分,但這未必是最快樂。完美不只在乎控制, 在乎盡情一刻。3小時51分或4小時51分也可以是完美, 只要能盡情投入。

PS:
衝線後有人拍一拍我說: 「果然在終點前見到你, 明年見!」

Thursday, February 24, 2011

我跑


四十六歲第一次跑馬拉松應該有什麼期望?我徵詢身邊的朋友,意見很兩極化。有說馬拉松是任何人只要肯下苦功都可以做出好成績的運動,我近期狀態不錯,可以訂下較進取的目標;有說我幾十歲人第一次參加,不應訂下時間目標,志在完成比賽,爭取經驗,要搏殺可等到明年。遇上兩極化情況的時候,通常會有人走出來一錘定音;這次是我老婆走出來,她冷冷地說:「個仔好細。」

可是跑馬拉松這麼大的一件事,總不可全無目標。我認為沒可能把競賽從運動中抽出來,競賽不一定代表要贏,但把「志在參與」掛在口邊的人,通常是怕輸或怕樣衰;我不怕,着手從知識去認識馬拉松這回事。關於馬拉松的知識,只能以「浩瀚」來形容,以馬拉松攻略這一類書為例,從未想過的角度都有人深入分析過,由體能到肌肉構造到意志到人生哲學,林林總總,目不暇給。我讀過為數不少這類書籍,結論是讀十本書得出十五個建議。

精電 B隊去年十一月參加毅行者,做出超級毅行者的成績,隊員情緒高漲,計劃今年毅行者的話,為時太早,且有異見聲音。所以用三個月時間備戰馬拉松,這是眾人一致同意延續高漲情緒的好辦法。四人中 TC參加過多年馬拉松, Tommy、 Nelson和我是初哥。

這幾年精電 B隊的毅行者成績突飛猛進,全靠 TC做導師,有了他,我們嚴禁個人發揮,要依照着他的一套訓練計劃。毅行者跟馬拉松一樣,理論多籮籮,最後各師各法,隊不成隊,成績總是不如理想。耐力運動或者可從投資偷師——有智慧不如趁勢, TC嗰套在毅行者上行得通,掂開有條路,與其四圍學藝,不如重鎚買 TC。

我們的馬拉松訓練課程,要為四個平均年齡四十六歲,工作上要奔走中港兩地的中年人的實際能力度身訂造——即是要睇餸食飯。輕鬆的跑過幾課之後, TC即下預言,假如我們肯跟足訓練課程,三個初哥可於四小時內完成全程。最初我對四小時這目標沒甚概念,跟人家傾談時,有人報以懷疑目光,第一年就破四?他們的反應使我自己都開始有點懷疑,以平日練跑速度來推算,四小時的目標相當困難,而且毅行者教曉我一條重要定律,耐力運動的完成時間無法推算出來,因為愈跑會愈倦,路程愈長,所需的時間就會愈多。既然信得 TC,我們就不會質疑他,總之照做。

從十二月開始,我們每個星期日早上一定一齊練跑,最初跑的路程較短,志在享受跑的感覺。訓練課程的戲肉是五課長跑,每課都跑三十公里以上,再加上每人私下每星期要跑十五至二十公里。以前,這要求對 Nelson來說很難做到,因為他每星期五日在河源上班,在內地中小型城市路邊跑步是一項歷險,但去年精電在河源工廠內開設了擁有兩部跑步機的健身室,他再無籍口平日不練跑。

五課大操都是在近日天氣最冷的日子進行,早上六點半在只有八度的氣溫起步,少點毅力也不成。兩課在港島徑引水道練平路,三課在北潭涌即麥理浩徑第一段練暗斜。從五課大操中感覺到自己的體能在進步,一課比一課好,但點好都計唔掂條數,點計都唔相信自己可在四小時完成。練完最後一課之後, TC宣布最後兩星期不用再練,平日私下練跑來鬆下肌肉。經過五課大操後,各人身心俱疲,就用兩星期時間徹底休息。

TC開估,五課長跑是在頗疲倦的狀態下進行,馬拉松比賽是在休息兩星期後舉行,身體狀態各不同。對我們這麼熱愛運動的人來說,要我們休息兩星期並不容易,大家都坐唔定,恨不得快點比賽。馬拉松比賽當日把谷住的一道力爆發出來,加上比賽的熱鬧氣氛,做出來的成績有可能比操練更優勝。

天氣是馬拉松的重要變數,比賽當日的天氣可以完美來形容,清涼有微風。賽前我們定下策略,不怕慢只怕快,因為所謂慢其實也不慢。我照着計劃來跑,嚴控速度,執行上接近完美,開開心心跑到終點,時間是 3小時 53分。精電 B隊的成績分別是 3小時 40分到 4小時,全部達標。

蔡東豪,壹周刊,2011年2月24日

Sunday, February 13, 2011

迷失都市

由太古到銅鑼灣,途中有四個港鐵站,巴士十幾個站,距離五公里。尖沙咀到美孚有八個港鐵站,車程約二十分鐘,距離七公里。粉嶺到觀塘,東鐵轉港鐵車程一小時,約三十公里。我們曰常在都市中多數只用時間及方便程度來測量遠近,幾公里單位的距離究竟是甚麼的一回事,往往很難具體地說出來。迷失於八陣圖, 不知不覺中遺失了我們天生的距離感。

行山和跑步一樣,我們用雙腳來走出距離用步速經歷時間用心跳來測量難度,遠近都心裡有數。五公里一般是我們作長跑的熱身距離,慢慢起跑進入狀態大概要卅分鐘。即是由太古跑到銅鑼灣都只屬熱身距離,見到崇光才正式跑起來。

身體開始進入狀態呼吸暢順起來步伐放大一點,之後的七公里,以六分鐘一公里的速度跑,算是一種享受的段速。在這裡拋開一切世事,聼着自己的呼吸聲,確實知道自己的存在,還我個性一刻。世事難料,只有這刻是自己掌握着,要慢要快自己決定,又或者隨身體的反應變速也可以來得稱心如意。經過五公里warm up,掌握當日的狀態順勢開步,進入身心合一的境界,我需要多七公里。這相等於尖沙咀到美孚的距離。

想要考驗當日的能耐,測試當日的Base Speed,必須待跑步的興奮經冷卻,舒暢的感覺經沉澱後才會漸漸浮現。這時肌肉開始發出阻力的訊息,思想從平靜狀態被拉出,要處理肌肉抵抗工作的事情。在這距離後出現的Base Speed都是以平日的練習質量,心理素質和臨埸思路煉製出來。長跑的精要在乎怎樣管理這Base Speed,把它的出現儘量平穩地拉長至目標距離。它的出現時間約在卅公里前後,大概等於觀塘至粉嶺的距離。

渣打全馬,由尖沙咀上三號幹線跑到青沙公路,五公里。跑出青衣到青馬回程再跑完汀九橋,廿一公里。回程跑過美孚到南昌,卅公里。從這裡開始進入比賽第二階段,前段準備工夫若有失準,體力可能在此急降,從此進入黑暗苦戰不斷,甚至會失去距離感,失落於西隧後,迷失於繁華都市。

進入銅鑼灣的最後兩公里,要確保我還能昂首闊步地走進兩旁人群的歡呼聲中,與大家分享馬拉松的喜悅,在回程跑完汀九橋之前必須嚴守紀律,冷靜應對所有快速的腳步聲,專注自己的步速,緊慎鋪排在卅公里後出埸的Base Speed,讓它帶我到銅鑼灣,在崇光一段甚至還能加速直衝到終點。

上環到維園有多遠?
六公里, 可以卅分鐘跑完。迷失了的話, 往死裡捱着跑, 無盡的艱辛。
或是,都市人會回答說:「要坐四個港鐵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