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06, 2015

跑步與家庭

朋友跟我回憶他的跑步生涯,語氣帶唏噓,處男作是毅行者,幾個同事柴娃娃報名,然後行出癮,一年又一年,成績愈做愈好,成為super毅行者,這時候朋友是單身。開始拍拖,時間分配感吃不消,練一課雙坳,天黑出門,天黑回家,女朋友面色變黑。結婚後,責任感撞罪疚感,責任感勝出。朋友仍有參加毅行者,但疏於練習,狀態不如前,最終不好意思拖慢隊友,索性退出。
太太生了小孩,朋友生活不再一樣,100公里賽想也不敢想,開始轉玩馬拉松。在夾縫中抽出時間練跑,馬拉松對操練時間的要求,比毅行者好一些,畢竟衰就衰自己。第二個小孩出世,連馬拉松都冇得留低,朋友現在已經完全沒跑,身形變了一塊腹肌。朋友說,長跑是留給沒家庭負擔的人。
這故事我聽過很多不同版本,某程度上我也是過來人,經歷過當中階段,平衡跑步與家庭不是易事,需要家庭配合,跑道上和家庭中,同樣需要team work。跑步和家庭共存,而且同樣精彩,肯定有可能,我認識不少有家室的長跑高手。綜合我的觀察和自己經驗,我有以下建議:
一、從小開始。跑步是你生命一部分,不要迴避,把跑步介紹給家人,解釋跑步對你怎重要,帶家人出席比賽,讓家人感受比賽氣氛,以及你的付出。培養感覺,包括家人對跑步的感覺,是一項需要耐性的工程,慢慢來,家人始終會被你的真誠打動。當跑步成為家庭活動一部分,你的內疚感消失。
二、早起。這方面我着數,練完回家,家人剛起床,彷彿沒發生事。我知道早起對很多人不容易,尤其是冬天,又黑又凍的感覺可以很淒涼,但鬼叫你咁多興趣和責任,些少付出是必然的。
三、不放過每一分鐘。家人接受是一件事,面對現實卻是另一件事。即使家人支持,也不代表找到充足時間操練,因此長跑者須絞盡腦汁,不放過每一個機會。我識人跑步返工放工,他公司附近有gym,沖完涼上班。他解釋這方法最麻煩之處是,把衣服運來運去,很多時弄不清gym和公司有沒有上班衣服。又是這一句,鬼叫你鍾意咩!
四、讓公司知道。我聽說有人食晏也跑,不過大部分人時間不夠。我認為公司應該知道你的興趣,因為跑步或者會影響工作,讓上司和同事知道,得到他們支持,是坦誠做法。最美好當然是引誘同事一齊跑,你會發現交情突飛猛進。
五、不計較成績。跑步非常公道,付出幾多,便得到幾多。家庭責任是真實的,我們可以盡量想辦法,令兩者能共存,但影響或多或少一定有。這時候我們須作出妥協,PB可能是昨日的記憶,但此時仍然能夠開懷地跑,跑完之後回到一個溫暖家庭,便是你的跑步成就,管他幾多嚿腹肌。

Saturday, August 29, 2015

「我只要半分收穫」


《明報》「周日人物」是蔡家珏,15年前一場交通意外,他腦部受傷,失去語言能力及四肢接近癱瘓,他當時26歲。細看文章,真正主角是蔡家珏的爸爸。意外後,醫生覺得蔡家珏沒希望,勸蔡爸讓家珏捐出器官。即使活下來,也沒有醫生覺得家珏有機會可以自己雙腳站起來,但蔡爸不肯放棄。
蔡爸把家珏從醫院接回家,他辭了廚師的工作,全職照顧家珏,短短幾年,醫療費用高達300多萬元,用盡了積蓄和保險賠償,一家三口一度靠綜援和傷殘津貼過活。無論怎難,蔡爸不肯放棄,沒怨天尤人,他相信只要相信,肯去做,家珏便有希望。蔡爸和家珏每日的練習,是蔡爸抱着家珏用自己的腳墊着家珏的腳向前行,像機械人步伐,每次可行10至20步。《明報》刊出的照片很震撼,家珏比蔡爸高出差不多一個頭,試想像,一個66歲的父親抱着140磅兒子,一步一步向前踏。願意讀畢這篇文章的讀者,雙眼不可能是乾的。
我寫字枱有一幅鑲起的照片,是美國人Dick Hoyt推着輪椅在跑,輪椅上是他癱瘓的兒子,他們兩人多年來共同參加過超過1000場耐力比賽,包括100次馬拉松和70次三項鐵人賽事,全因兒子對父親說,他喜歡在跑的感覺,因為他不感到自己殘廢。父親對兒子不離不棄,發出來的一度力,不是一段醫護人員能理解。蔡爸說:「佢始終有一個信念,佢會行番;一點火,永遠不會熄,點淋都唔會熄。」

Saturday, August 22, 2015

瞓幾多,跑幾多


跑步者記住一大堆數據,包括時間、長度、pacing、split time等,分析操練狀況,跑步成為跑步者的一個「項目」。科技真好,以前這些數據只屬於少數擁有專業教練的頂級運動員,今日三數千元一隻運動手錶,便能掌握源源不絕的數據。數據的好處是實在,跑步牽涉太多關於感覺的東西,客觀數據令跑步者心裏感踏實。但我留意到,有一項數據很少人記錄下來,我認為非常重要,是睡眠。
跑步者不談睡眠,可能是因為睡眠太明顯,因此「老馮」不談。另一個不談睡眠的可能,是不想談,因為睡眠不足是所有城市人早已接受的通病。各位問吓身邊朋友,有幾多人能每日平均瞓8小時?我得出的答案是沒有,大部分人每日睡6至7小時,甚至更少,有些人答案是以每星期計算,因為周末瞓番夠本補數。我不是睡眠專家,但敢肯定睡眠質素不可能是以周末兩日「補」一周七日。跑步者撫心自問,跑得不好,很可能是前一晚或這一輪睡得不好。
睡眠對跑步有影響,相信沒有人反對,跑步者不大談,只是不願談,以為所有人都是這樣的。壞消息是,答案是否定,不是所有跑步者都睡得不好。英國跑手Adharanand Finn深入虎穴,與肯雅冠軍級馬拉松跑手共同生活了一年,寫了《Running with the Kenyans》這本書,其中一項特別發現是,肯雅跑手睡得很多。幾多?各位坐穩,是14小時!職業跑手基本生活是練、食、瞓,其他人無得恨。
跑步者不談睡眠,另一原因是我們慚愧。睡眠不算是不可告人的私隱,但我們都忽略睡眠,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因此難以啟齒。我們每日拚搏工作,家庭事多籮籮,時間逼人,還在密麻麻時間表中加進跑步,可以犧牲的,通常是睡眠時間。更大鑊的是,跑步可能不是我們唯一的公餘興趣,24小時不夠分配,結果是越瞓越少。我們慚愧,因為睡眠不好是自己一手造成。
有參加比賽的跑步者深明睡眠質素對跑步的影響,香港大部分長跑賽事起步時間是早上8至9時,跑手需要早點到達起點,加上交通時間,前一晚睡眠時間比平時少,談不上質素。渣打馬拉松早至6時起步,不少跑步者前一晚基本上沒睡。有些人逼自己晚上8時上床,但睡眠不是完全受控的事情,加上心情緊張,眼光光到天光不是例外。
睡眠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每個人都有自己一套,我不打算「分享」自己睡眠心得,因為我的一套或者只適用於自己。指點其他人睡眠,換來的是噓聲。
我想說的是,睡眠對跑步影響太大,跑步者不應忽略。跑步者巨細無遺地分析pacing,或者應該以同樣嚴謹紀律來計劃睡眠。
原文刊於蘋果日報

Sunday, June 28, 2015

終點過後

大伙兒在衝線位置影過相後,移師室內,毅行者腦裏充滿矛盾。行完100公里,當然興奮至極,回想十數小時之前,曾想過退出,行得完的確是一種成就。說時遲,那時快,腦海立即湧出相反看法,幾個月來拋妻棄子,其間不斷折磨身體,值得嗎?做過了,也完成了,夠了,星期日還有好多其他事可以做,這次是最後一次。
入到室內,坐下休息,等叫名上台領獎狀。坐下原來是這麼舒服,自己原來真的很攰,此時毅行者不想多想,先休息吧。輪到上台領獎狀,又一輪興奮,哎,點解對腳唔郁得,起身可以是一個大工程,毅行者再怪責自己,咁辛苦為乜!
領完獎狀,又影多一輪相,各自回家。回家後,第一件做的事,是沖涼。除衫又是另一項大工程,手腳郁動像慢動作,身體有多處地方不適宜郁動。花灑水撞向毅行者身體,到達下體的一刻,那種痛楚不能以筆墨形容,忍不住大叫一聲。各位男性毅行者,你懂的,行100公里的身體重災區,是大髀內側,行的時候已經知道大鑊,死忍住,不敢看,這時候遇上熱水,嘩一聲!老婆在外面問:「你沒事嗎?」有事呀,但不知怎開口。
沖完涼吃東西,見到食物,毅行者發現超肚餓,這一餐食量大過平日兩倍。但不敢吃太多,因為好攰,知道就快要瞓覺,不想吃得太飽。上床前,毅行者腦裏繼續交戰,100公里真係好玩,但付出這麼多,好像不太值得,其他隊友怎想,好像未有機會詳細傾……個頭接觸到枕頭,立即瞓着。
一覺瞓12個鐘頭,原來是有可能的,不是老婆叫,也不知醒。個腦起咗身,但身體不肯起身,擾攘一段時間才起身刷牙。新的一天充滿希望,忽然間好開心,想起回到公司可把壯舉告訴同事,興奮起來。有幾個同事把捐款金額和是否行得完掛鈎,今次贏牙骹戰兼贏捐款。上班前,毅行者考慮是否帶張獎狀回公司,或者應該鑲起,至少要過膠。
在公司整個上午加埋食晏,毅行者向同事細數比賽點滴,例如當時真的想退出、對腳起了5個水泡……同事不在場,誇張一點也不會被踢爆。這一日在公司行來行去,自豪感令整個人好像在空中飄起。同事食晏特別快,大家好像聽夠,食完晏,回到公司,毅行者想繼續講,但同事見到就走開,毅行者好像患了傳染病。
比賽後的一日冇心機做嘢,是正常的,這刻毅行者終於一個人靜下來。想通了,拿起手機,在毅行WhatsApp group上打:「今個星期日行唔行山?」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Tuesday, June 23, 2015

跑步的五條法則

有一篇〈Runner's World〉雜誌文章,多年來受歡迎,每隔三兩年便重刊,文章列出25條跑步的黃金法則。本欄篇幅有限,兼且當中有些法則跑步者耳熟能詳,所以我揀了5條較有意思的法則討論。
一、談話法則:跑時應該可以整句句子談話,如果不能夠的話,代表跑得太快。這條法則很有用,如果跑步者在談話,談話內容被喘氣聲打亂,跑步者很快察覺得到;即使跑步者當局者迷,同伴也應能提醒。結伴跑步好處多,其中好處是監察對方的狀態,自己對呼吸聲的大小快慢可能不大為意,但同伴反而習慣了,稍有差別,同伴可能最先發覺。再者,能夠在一個空曠環境吹水,我視之為人生一大樂事。
二、兩日法則:如果身體有地方不舒服,休息兩日後仍未痊癒,多數代表有事,須正視。各位跑步者,休息兩日一定不會影響狀態,但休息兩日對受傷的幫助可以很大。即使是虛驚一場,乘機休息兩日也是一種享受。跑步對我最大啟發之一,是認識自己的身體。以前關於健康,我的態度跟很多人一樣,是人云亦云。跑步後,我須時刻面對一副實質在運作的機器,這樣做,有這樣效果,我即時看到,不是靠其他人告訴我。我很相信這條法則,第一日仍可以呃自己,以為跑吓跑吓便沒事;第二日是真相在大叫。認識身體的教訓是,尊重身體,不要跟身體鬥氣。
三、七年法則:跑步者可進步七年。換句話說,七年後跑步者進入不進步階段,不進步可以代表進入平穩,也可代表退步。很多人不接受這法則,認為有志者事竟成,靠自己力量可戰勝一切,但我認為這條法則內藏客觀科學。跑步者愛上跑步,頭一兩年在摸索和試新東西,第三年至五年是成熟期,已掌握技術,調節自己心情,成績愈做愈好,在這時期,跑步者對成績有所要求。有要求便有可能帶來喜悅或失望,跑了五年後,可能受傷,可能生活習慣改變,可能失去火紅決心。第六年和第七年難頂下去,口裏不喊退出,心裏感疲倦,勉強保持成績。「七年之癢」應該不是隨口噏,是有事實根據,跑步也不容易擺脫魔咒。
四、睡覺法則:每天跑多一里(美國雜誌用mile),每晚多睡一分鐘。跑步者一看便明白,復元的最佳方法是睡眠。很多人覺得跑步後睡眠質素改善,其實是人疲倦了。這條法則提醒跑步者,沒有其他方法取代睡眠,睡多一點是必要,不代表懶。

五、不要單跑步:應配合其他運動。跑步的缺點是變化小,郁動同一組肌肉。很多受傷的原因是,部分肌肉過度勞損,而其他身體部位未能配合。最佳cross-training是參與跟跑步截然不同的運動,例如游泳、單車、瑜伽等,讓身體均衡發展。很多人大嘆一聲,跑步時間也不夠,何來時間做其他運動?我唔識答,但法則的確存在,聽不聽隨便你。我的cross-training是行山,雖然兩者甚相似,但我安慰自己,起碼有些少變化,實情是我真的很喜歡行山。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Sunday, June 07, 2015

KK跑到80歲

最近在一個場合遇到KK陳國強,他說剛從撒哈拉超馬回來,正準備參加南韓濟州超馬。超馬是超過馬拉松42公里長度的長跑賽,我問KK濟州超馬幾長?他說200公里,不是分開幾日跑,而是不眠不休一次過跑,我聽到已經驚。後來得悉KK奪得全場第五名。這些年,KK又跑又教,跑步成為他生命一大部分,但歲月好像沒在他身體留下痕跡。我記得他說過三十幾歲才開始認真行山,屈指一算,他今年55歲。
55歲參加超馬,並可與冠軍人馬爭一日長短,KK當然有他過人之處,例如他非一般的訓練,但成熟跑手踴躍參加超馬,並做出好成績,是全球現象。大部分頂級運動選手,狀態在二十多歲達至高峰,有些消耗特大量體力的運動,例如游泳和網球,高峰來得更早,但長跑是例外,年紀因素的影響相對上沒這麽大。各位知不知道毅行者長青組(50歲以上)紀錄是幾多小時?答案是14小時。
《紐約時報》最近一篇文章指出兩個愈老愈跑的現象:一、兩成美國超馬賽事完成者是50歲以上;二、所有完成者的平均年齡是35歲。據我觀察,兩成比例在香港超馬賽事也是差不多,如果樂施會願意提供歷年參加者年齡數據,將會是一個有意思的分析。至於35歲,最近利物浦謝拉特宣布退休,有些評論員認為他應該早一兩季離開,他今年只有35歲。超馬跟其他運動不同之處,值得思考。
很多人的直覺是,年紀大了,肌肉、骨骼、體力全部走下坡,運動員容易受傷,而長期受傷是退出運動的常見原因。《紐約時報》引述學術研究,指超馬跑手受傷比率不比其他較短路程賽事為高。有趣發現是,最常受傷反而是參加超馬的較年輕跑手。換句話說,超馬本身未必導致受傷,但跑手需要知道自己在做甚麼。受傷與否,準備是否充足比年紀似乎更有關係。
超馬策略需要計算,不可能單靠拼勁。超馬是關於耐性、謹慎、重視養成習慣,這些都是成熟跑手的強項。成熟跑手未必跑得快,但跑得遠不似是障礙,因為他們懂得怎樣pace自己,甚麼時候快或慢,分寸感掌握自如。以我為例,以前每一次成績做得差,都是前段太快,原因可能是太興奮,或可能是受到其他選手的速度刺激。
成熟跑手試過做過,對自己有信心,不會日練夜練,知道過份操練引致受傷,反而相信依賴臨場經驗,重智取多過肉搏。對於旁觀者,超馬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有甚麼人會這樣折磨自己?
超馬參加者一定帶着一點瘋狂,是固執的瘋狂,當成熟跑手瘋狂起來,成績可嚇你一跳。我預言KK創下60歲、70歲、80歲的超馬紀錄。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Friday, June 05, 2015

4小時21分

一個丹麥學者搜集2009年至2014年歐洲和美國72個馬拉松比賽的數據,共2百萬參賽者的完成時間。他想知道普遍跑手的成績,因此刪去精英跑手,得出平均完成時間是4小時21分。看到這個完成時間,各位有甚麼感覺?
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很正路。我相信自己是一個頗典型的「普通跑手」,所謂普通,是指沒從小受訓,中年開始參與,願意下苦功,但受制於操練、時間、受傷、心理質素等,成績停留於普通階段。我沒做過正式分析,但環顧身邊跑友,感覺上4小時21分是一個正路的完成時間。
4小時21分的平均速度是6.2分完成一公里,普通跑手知道這速度不失禮。操練以6.2分速度跑,不會感到快,甚至可能出現舒服的感覺,但維持這速度跑42K,少一點操練也不成。普通跑手怎天真,也深明長跑不可以推算,跑10K和半馬做到的事,不代表全馬可做到。以渣馬為例,以6.2分的速度跑到西隧,可能已有點腳軟,憑剩餘的意志撐到出隧道,離終點還有7K。很多人說,渣馬是兩項比賽:跑完西隧,從西隧到終點。出西隧後,前面見到上斜落斜,有可能不減速嗎?換句話說,普通跑手須付出大量時間和精神操練,才有機會達至馬拉松的平均完成時間。4小時21分不兒戲!
4小時21分這數字我看到馬拉松跑手不可能是柴娃娃參與,站在起跑區所有人都清楚自己在做甚麼。從最近舉行的倫敦馬拉松,我留意到一個數字,倫馬完成率是98.7%,而且這數字過去變化不大。100人參加馬拉松,不能完成者,不足兩個,當中包括在比賽中受傷,即是那些沒準備妥當,便踏上馬拉松賽道的人少之又少。當然不少參賽者做不出預計成績,會失望,但也盡力跑完42K。當10K參賽者在賽道中央影相,告訴朋友正在跑馬拉松,馬拉松跑手心裏不是味兒,是可理解的。
跑手都把馬拉松當作為一回事,不會貿然報名。相反,身邊有朋友跑過多次半馬,操練也不錯,應該是時候升級參加全馬,但一直提不起勇氣踏上一級。操練是一個儲自信的過程,但很多人對自己要求特高,認為自己水平怎儲也未儲夠。
我希望4小時21分不會嚇窒這些馬拉松的猶疑者,這數字始終是一個平均數,跑得慢過這時間,大有人在,而且這些人都搏到盡,對得住自己。有系統操練一段時間,然後提起勇氣報名,過程中悉心照顧自己身體,比賽日抖擻精神踏上賽道,馬拉松跑手都不是普通人。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Sunday, May 24, 2015

我上了跑步癮


「長跑皇帝」基比沙拉斯(Haile Gebrselassie)宣布退休,他以前也曾宣布退休,但不久便食言復出,不過今次看似是認真的,因為他已42歲。稱他為皇帝,應該沒異議,過去二十年,沒有人能走近他創下的輝煌成績。基比沙拉斯贏過兩面奧運金牌,九次世界賽冠軍,創下逾二十次世界紀錄;最為人難忘是連續四年勝出柏林馬拉松。

有些長跑手獨孤一味,專攻某個跑程,基比沙拉斯大小通吃,由1500米到馬拉松通殺,因為他熱愛跑步。單看過去一年,基比沙拉斯便不停參加比賽,包括公開賽和40歲以上的「精英賽」(差點想說「元老」)。去年倫敦馬拉松,基比沙拉斯擔任pacer,以世界紀錄速度把頂級跑手帶到30公里。以「爛跑」形容基比沙拉斯不算過份,他坦然承認:我上了跑步癮!

因為一條YouTube片,我相信今生今世也不會忘掉基比沙拉斯,我建議喜愛跑步朋友把這條片保存下來,久不久拿出來看,特別是陷跑步低潮的時候,讓你們重拾跑步的信念──跑步可這樣美麗。這條片是2000年雪梨奧運10000米決賽最後200米,基比沙拉斯和泰吉(Paul Tergat)的對決。

介紹這段片前,先說這兩位東非跑手的前傳。埃塞俄比亞的基比沙拉斯和肯雅的泰吉差不多時間出道,兩人多次同場比賽,1990年至2000年是他們互鬥的高峰期,互有勝負,但在最重要賽事,基比沙拉斯總壓過泰吉。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10000米決賽,他們兩人鬥足40個圈,最後基比沙拉斯勝出。

到了雪梨奧運,兩人都非常熟悉對方,同處於事業頂峰,泰吉知道基比沙拉斯後勁的厲害,唯一贏的方法是,在最後一圈拉開足夠距離,打沉基比沙拉斯的鬥志。基比沙拉斯也知道泰吉的策略,一路盯實泰吉,絕對不可被他拋離。賽前基比沙拉斯有傷,一度考慮退出,但他怎會放棄這表現機會?最後250米,泰吉加速,基比沙拉斯想追,但不能即時追上,最後轉彎,泰吉比基比沙拉斯領先兩三個身位,這場比賽似是泰吉囊中物。

不知誰人為這段片配上音樂,在偉華第的《四季》下,基比沙拉斯和泰吉如舞者,每一步配合旋律,最後100米兩個人像在合拍舞步,你一步,我一步,其中七八步兩個人平排像一個人在跑。音樂太優美,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最殘忍的搏鬥,這七八步像兩個重量級拳手在互搏,你一拳,我一拳,拳拳到肉,看誰人先倒下來。觀眾看得喘不過氣來,大家都知道終點在望,不過終點在哪裏?終點前最後一步,泰吉終於跟不上,基比沙拉斯衝線。最後結果是基比沙拉斯勝出0.09秒,勝負距離比同屆奧運100米短跑還要短。看吧,你不會輕易忘掉兩位長跑巨人合演的美麗舞曲。

記者訪問基比沙拉斯退休後生活,他糾正記者:「我只是退出競賽,不是退出跑步,我會繼續跑。」

Sunday, May 17, 2015

人生是旅程

長跑過程中不斷渴望盡快完成賽事,不停幻想前面就是終點,但真的接近終點,歡喜中卻帶着些小鬱悶。完成的感覺無疑是開心,但完成代表沒有路再跑,感到鬱悶是因為長跑者和這場長跑已經產生了感情。
我們經常接觸到一句金句:「Life is a journeynot a destination」,印在大小海報上。很多人引用「人生是旅程」這句話,特別是不如意的時候,總有朋友說,人生是一段旅程,不必在乎目的地,旅程中享受的風光才是最珍貴。
例如失戀,「旅程比目的地重要」是重要的安慰台詞。聽得多,這句話逐漸失去意義,心情欠佳時,想大叫:又要過程,又要目的地,可以嗎?
人生是旅程,很多香港人聽後反白眼,收皮啦,以買樓為例,上了車就是上了車,買不到樓的過程毫不happy。身為犬儒族,我也覺得難接受,世人認定成者才是王,事後沒有人關心過程,直至我遇上跑步,特別是愛上磨人意志的長跑。
長跑者好不容易才跑到終點,卻矛盾地不想抵達目的地,因為長跑者的旅程太豐富。旅程是由決定參賽一刻開始,旅程最大部分是訓練,投入訓練的時間遠超過比賽,訓練出現的甜酸苦辣刻骨銘心。多麼不願意訓練,也要天未光出發,因為長跑者知道沒捷徑,訓練是旅程的戲肉。訓練期間長跑者可犯錯、可任性、可不忠於自己,因此,這段旅程情感最澎湃。還有,旅程中很可能出現受傷,受傷是旅程的最大折磨,長跑者心情像坐過山車,隨着康復進度大上大落。長跑者旅程不是從比賽開始時開始,也不是在比賽完結時完結。
比賽中,長跑者感受到快感,但快感會過去;長跑者感受到痛楚,但痛楚會過去。其實長跑過程中,情緒高低起伏,身體舒適和痛楚,都是過眼雲煙。與其逃避,或假裝這些感覺不存在,長跑者不如任由這些感覺帶領身體和心靈,在空氣中翱翔。比賽是旅程一小部分,很多應做的東西賽前已做了,未做的東西,仍未做的話,已是太遲。
長跑者須接受,長跑的旅程與目的地之間的界線模糊,例如終點不一定是目的地,完成賽事後還有其他心靈賽事,例如走過終點一刻開始,長跑者腦海中回想,剛才我應該這樣做……
賽後長跑者的感覺可能是喜悅,也可能是失望,但最大可能是空虛,完成後出現的這個洞怎填補?這場賽事剛完,長跑者在計劃下一場賽事,汲取了今次經驗,未來訓練需怎調整,需加進甚麼新元素,還未換衫已在長跑者腦裏轉。
長跑者的旅程沒有目的地,因為目的地是繼續跑。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Sunday, May 10, 2015

完美的50歲




兩年前,美國調查組織Harris訪問2千多名不同年紀的人,想找出完美年紀,設定的問題是:「如果時間可停留,閣下可以健康快樂地在某一個年紀活下去,這個年紀是幾多歲?」調查結果顯示,最多人選擇的年紀是50歲。這結果反映未到50歲的人不是這麼怕50歲,超過50歲的人想回到50歲。我今年50歲,可以第一身介紹完美年紀,我的介紹方法,是看我的跑步生涯。
踏入50歲,我發現最大改變,是接受這兩個字對我的意思變得不同了,這兩個字是:接受。我接受了自己的長處和短處,有的事我做得不錯,希望可繼續下去,有的事我做得不好,我不再強求,學識接受。以前,我抗拒接受,認為接受是弱者的表現。我以接受是進步的敵人,人只要肯付出,便有機會做得更好。50歲前的心態是,做人一定要不停挑戰自己定下的目標。
PBPersonal Best)曾經是我跑步生涯的常用詞彙,這個字很有意思,代表我不是爭取獎牌,或擊倒其他人,我只是跟自己在競賽。目標可以是度身為自己而設,不停超越自己便是歷久常新的目標。跑步是關於自己的一場奮鬥,自己有幾多,全付出來,做到最好,是多麼崇高理想。我以前不停計算,這樣做好一點,這裏改進一點,可慳回兩分鐘,PB在望了。
人有了目標,心裏產生擔心,儘管不把擔心表露,但擔心的確存在。我們擔心達不到目標,況且這目標是自己定下的,應該可以做到……有隊友的話,我們擔心辜負他人,心裏想,自己衰也罷,連累他人多麼不好意思。50歲前跑步生涯是一連串的擔心,原因是我們計較自己怎看自己。
50歲的分界是,我接受了自己,我不再擔心。市面上有很多書的書名類似「PB after50」,我不會看,因為我接受PB可能已離我遠去。我接受50歲後身體各方面機能走下坡,再沒興趣時刻跟生理時鐘搏鬥。不要誤會,我不是放棄跑步,剛相反,現在時間鬆動了,我會跑得更多,但我是懷着另一種心情跑。
我更加小心保養身體,因為50歲後復元時間比以前長了,比賽和大操後,我會放鬆,hea是一種樂趣。我不會冒險及更小心聆聽身體發出的訊號,50歲受傷可以很大鑊。我不會刻意慢下腳步,但當有需要慢下腳步的時候,我毫不猶豫慢下來。突破自己是一種美妙感覺,適當時候我也會嘗試,但這不是我的主要目的,繼續跑也是一種成就。50歲仍在跑,是因為我鍾意跑,而這種鍾意是完完全全為自己。人家怎看,不在我擔心的範圍內。
50歲前,我有點害怕這年紀,跟隨「半百」一定是「老翁」,我不想老,怕認老。但當我懂得欣賞「接受」的好處,原來50歲有一片新天地,我以繼續跑來慶祝完美年紀。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Monday, May 04, 2015

最美麗的運動




十五年前,遇上毅行者,是我的福氣。毅行者改變了我十五年來的生活,並將繼續在我生活中佔據重要位置。每年我的生活重心是十一月毅行者舉行的日子,一年的計劃和活動,都是環繞着這重心,我的四季是屬於毅行者。比賽過後的冬天,或順便參加其他長途賽,或休息,閒時跟家人和朋友郊遊;春天是操練的開始,不過仍帶懶洋洋;夏天須和濕熱天氣搏鬥,想盡辦法儲蓄操練里數;秋天操練狀態升至最高,這一切都是為了十一月某一日。
為一件事着迷,不惜改變自己,着迷足十五年,而且勢將着迷下去,這件事威力真大。八年前,我寫了一本關於毅行者的書,書名就是《毅行者》。這些年,在山上、街上、北潭涌起點,都有人對我說,看了這本書之後,決定參加毅行者,言語不能表達我的滿足感。我遇到一件神奇的東西,我覺得有責任用盡方法四處告訴他人。
寫《毅行者》,是因為我認為寫作是認識新看法的旅程,我想藉着寫書,有條理地解釋自己對毅行者的迷惑。我認為毅行者不單是用腳行,也可以用腦汁和精神參與。表面看,毅行者是關於一組組數字:一百公里、四十八小時、四人同行、九個檢查站、支援隊伍、籌款,但這些數字堆砌出來的,是文字難以解釋的奧妙。八年,《毅行者》這本書未寫完,其實我仍在寫。
毅行者是一件香港產品,近年「出口」至澳洲、新西蘭、日本等國家,同樣吸引當地人熱情參與,說明毅行者的感染力不分國界。毅行者必定有一些要素,觸動到我們內心深處,產生微妙共鳴。人來自大自然,心裏可能潛在回到大自然的慾望。在山上,我們變成「好人」,一個跟我們平日性格上不同的人;我們變得有禮貌、慷慨、健談。在山上這個「我」就是我們營營役役生活中做不到,只能想像的另一個「我」。
毅行者是關於堅忍,但更重要是關於照顧自己和隊友,懂得分辨不肯放棄和明年再來;毅行者是關於朋友,但更重要是關於家庭,得到家人的支持和諒解;毅行者是關於邁向自己定下的目標,但更重要是幫助他人達成願望;毅行者是關於身體力行籌款,但更重要是發揮樂施會「助人自助」扶貧精神。我行了這麽多年,仍在行,因為我仍在認識毅行者。
宣傳毅行者的責任是一件不會完結的工作,很高興見到這本由資深毅行者江瓊珠編寫的《香港最美——毅行者的前前後後》,帶出一個又一個振奮人心的毅行者故事,我希望這本書能鼓勵讀者趕快報名參加毅行者,親身體驗毅行者的奧妙。
《香港最美——毅行者的前前後後》經已出版,各大書局有售,請各位踴躍支持。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Sunday, April 26, 2015

撒哈拉的故事


 有些事做一次嫌多,例如50度氣溫跑馬拉松,聽到已經驚,但王利民為了另一個人,做第二次,請聽他撰寫的撒哈拉故事。

「有些地方,本來人生到訪一次足矣,譬如說:地獄。
撒哈拉沙漠馬拉松(MDS, Marathon Des Sables)在國際極限越野賽中享負盛名,素有『地獄賽』之稱,然世界各地的跑手仍趨之若鶩,每年4月聚集摩洛哥南部的撒哈拉沙漠參賽。今年適逢賽事舉辦30周年,陣容更見鼎盛,參賽者逾1,300多位,相對2011那年的800餘人已是大幅增加,而我當時亦身在其中。
事隔4年,賽事基本安排分別不大,路程總長約250多公里,分76段舉行,不過現在最後一天的短程路段已改為『慈善跑』,時間並不計算在整體成績內。另每年路線設定都有不同,然就算路線相同,賽道所在的自然環境亦每因天氣變化而不一樣。惟縱目可見都只有寸草不生的沙漠、沙丘、荒山或涸地,地勢惡劣,環境嚴酷,氣溫可高達攝氏50多度,且隨時會刮起沙塵暴,甚至落雹。
同時賽事強調自備自足,所以大會只會沿途供水,參賽者需自行配備全程物資,其中『強制』裝備包括基本求生用品,如指南針、救生毯、急救包等,積少成多……還有就是睡袋。沙漠氣溫變化極大,早晚溫差可達幾十度,有些選手更要以羽絨保暖。
而裝備裏重中之重的自是食糧,大會且有嚴格要求選手每日食物所提供的總熱量不能少於2千卡路里,其實一包脫水飯或即食麵的熱量不過300幾卡路里……要多少才能達標和果腹並應付體力的極大消耗,有數得計,所以一個背囊等閒載重十多公斤,舉步怎不維艱。況且撒哈拉的細沙幼滑如粉,踏平漠已然叫苦,攀沙丘更是悲壯,只因無從着力加負重而行,上一步退兩步,每座沙丘皆如無間地獄。
不過地獄在前,然始終難阻一眾『捨我其誰』的來者,其中年紀最大的參賽者已是一位83歲的老先生!他身為賽事常客,過去地獄往返不計,完成路程總距以千里計,匪夷所思。再有一稍為『年輕』,今年不過是69歲!仍疾跑如飛的古稀翁,長居前廿位跑手之列,同樣超乎想像,惟信超長跑確有神奇的凍齡能力。
至於本屆最年幼的跑手,恰好是與我同營的一位天真漫瀾的19歲日本小妹。青春少艾寧捨吃喝玩樂,毅然踏上沙漠征途,目的只為日本地震災後的社服活動籌款,又是一副熱心腸。若論熱血怎少得一支為數8人的法國和加拿大聯隊,人多勢眾只因他們要輪替拉動一架重約45公斤的手推車,而車上則坐着一位殘障少年,總重過百。參賽者獨力負重且走已然難支,更何況百上再加斤,他們穿沙過嶺的熱血義舉實叫人肅然起敬,為善非但最樂,也是最強。
同場還有4位視障跑手,每人均有兩位領跑員寸步不離伴走以策安全,惜賽道始終崎嶇,偶亦有失足跌倒碰傷,稍事治理即邁步起行,以人度己,吾等『正常』不過的又豈能怠慢。
再者,我亦身負重任,事關太太也是參賽者之一,我豈能置身事外,縱要重返地獄也義無反顧。而且克盡「丈」夫本份,一丈之內如影隨形,全程跟得先生,只為確保太太能安全達陣,順利完成。最終排除萬難攜手衝線的一刻,即使身處地獄,感覺猶勝天堂。」(王利民)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Sunday, April 12, 2015

避難所

閉上眼睛,想像一個你感到舒服、安全、平靜的地方,在這裏,你的煩惱消失,聽到自己的呼吸,感覺肌肉放鬆。你們都擁有這一個地方?可能是瑜伽教室,可能是冥想的地方,有宗教信仰的話,可能是教堂,這個地方英文是sanctuary
佔領運動期間,在電台聽到訪問,被訪者是位於灣仔基督教堂的牧師,放催淚彈那日,教堂開放予市民,節目主持人問牧師,牧師有否擔心被人指責不夠政治中立?牧師答,教堂不只是一個進行宗教活動的地方,教堂在聖經中真正意義是避難所,不分宗教,教堂應開放予有需要的人。
我們都有屬於自己的避難所,我的避難所是跑步帶我去的地方。即使是一條充滿廢氣和嘈吵聲的馬路,如果我是在跑步,我也感到寧靜,跑步是我心中的避難所。我或感到壓力、不開心、或揮之不去的鬱悶,我知道糾纏下去沒結果,我會跑步。有些人覺得我是騙自己,我不同意,我只是選擇去一個熟悉的地方,才面對這些問題。我知道問題不會自動消失,但這裏是我主場,表現特別醒神。
不跑步的人,心中可能疑惑,跑步者的動作都是在離開一個地方,好像是在逃避一些東西。實情剛相反,跑步者不是離開,而是跑向一些東西。跑向的這件東西,是一個不同的自己。
「不同」是跟現在的自己不同,因為我們對世事有大量意見,包括討厭自己的各種不是。我們希望自己各方面做得更好:更有錢、更能幹、更漂亮、更有禮貌……
在生活中,我知道我應該對老婆更體貼,多花時間在小男孩身上,但給家人的印象可能是不負責任的家庭成員。在工作中,我知道我應該更投入,顧及同事的感受,但給人家的印象可能是自私的團隊成員。生活和工作的失望,在跑步的時間內,一掃而空。三十分鐘前,我以為我不會出來跑,以為睡魔一定得逞,但我戰勝了敵人,因為我正跑向一個更積極的自己。
跑步助我更強、更勁、更富有,至少心中富有。跑步這場賽事的終點仍很遠,只要我在跑,我仍在前進,最後龜贏兔。我不是在逃避,其實是跑向清晰目標。我放心跑,因為我知道跑步本身是一個避難所,工作和生活上遇到的難題,在一個寧靜地方,特別看得清楚。
避難所充滿愛,跑道上的人全是為了自己跑,這些人懂得愛自己。唯一可能不愛自己的人,是自己,嫌自己這樣那樣不夠好。走進避難所,跑步者知道沒有人嫌棄自己,天掉下來我不怕,在這裏,天下太平,等我happy完先算。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Monday, April 06, 2015

狂奔的CEO

一個充滿動感的企管人,脫下上班服,穿上運動裝,在烈日當空下跑馬拉松,筋疲力竭在參加三項鐵人賽,近四十度陽光下,在撒哈拉沙漠跑200公里,這影像近年不斷在傳媒出現。
久而久之,很多人假定企管人和耐力運動之間的關係:職場森林需要超人,因此,折磨自己身體對企管人有益。甚至有人把耐力運動和企管扯上因果關係,某些人從運動中捱得辛苦,所以在職場上也得心應手。我得承認,我有份散播這影像,所以我想說清楚長跑和企管工作的「因果關係」。
我的看法是,長跑和企管工作之間有關連,但沒有因果關係。如果有關係的話,長跑和企管工作的因果關係是負面的,即是說,參與長跑,非但不能幫助企管人日常工作,還有可能產生負面影響。鐵人CEO從運動上得到的成就感,在商場上的用處有限,並且隨時產生反效果。企管人在商場上取得成功,不是因為長跑上的成功,相對不參與長跑的人,企管人的所謂得着,是克服參與長跑產生的負面影響,而須付出的額外努力。
耐力運動製造的壞處不少,我想到四個:
一、沒時間
長跑操練是不可能模擬和推算,練50K就是要跑50K,連同往返交通,一日飛快不見了。企管人時間本身已不充裕,終日抱怨不夠時間跟家人相處,周末一整日不見人,對夫妻和親子關係有百害無一利。
還有,練完50K回家,個人散晒,講多句嘢都不願意,個仔渴望告訴父親今日發生的事,不到三分鐘,父親睡着了……各位鐵人CEO,把口或不肯認,心裏在點頭吧!
二、有志者事竟成
我的讀者都知道我不相信這句話,但這句話常在鐵人CEO腦海出現。扎着雙腳100K都跑到,工作上的問題自然屬碎料,其他人不敢、不能做的事,鐵人CEO做到。
鐵人CEO或真的相信商場如長跑,只要肯努力付出,成功便在望。現實商場複雜,充斥不可預見和不能解釋的因素。在太平盛世,企管人也需面對無數難題,遇上危機,需要冷靜和經驗,不是長跑毅力。
三、失敗的挫折
企管人在平日工作中,挫折可來自市場氣氛、競爭對手、自己大意等,企管人及其團隊早已疲於奔命,其實不需要額外多一項挑戰。長跑比賽中,鐵人CEO定下以為可達到的目標,最後失望而回,對團隊士氣的打擊可大可小。達不到目標的原因,跟付出多少可能沒關係,但造成的傷害不能時光倒流。
四、小心「大細超」
老闆長跑,同事或真的受感染,或想靠近權力中心,大伙兒熱鬧參與,不參與的同事怎想?老闆多了機會從捱苦中觀察同事的表現,特別產生好感,是人之常情,但這對其他同事不公平。企管人應該爭取每一個觀察員工的機會,但當「大細超」情況出現,企管人需考慮清楚。
我欣賞其他運動型企管人,不是因為他們在運動上表現出的堅忍,而是他們懂得處理因運動製造出來的一連串麻煩。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Sunday, March 29, 2015

最美麗的英文字

英美文學組織每隔幾年選出最美麗的英文字,有一個字永遠名列前茅,是Serendipity。這個字不常用,用得上的話,用者一定心花怒放,因為這個字反映生活哲學的美麗一面。這個字很難譯為中文,必須用幾句話才能解釋,或代表中國人不大理解Serendipity的妙處。Serendipity代表偶然,甚至意外發生的好事,有人譯作偶然力。Serendipity包括多個元素:偶然或意外、看見及把握機會、轉化為開心的事情。例如哥倫布一心想尋找亞洲,無意中發現美洲,可稱為Serendipity
每次見到Serendipity,我都格外留神,愛看美麗的東西,是人性也。最近科技界在傳閱一封告別信,是Google CFO Patrick Pichette宣布退休寫的信。很多人羨慕Pichette五十二歲便搵夠退休,也有人批評一個億萬富豪在曬命。Pichette和妻子最近登上肯雅Mount Kilimanjaro,出現頓悟時刻,他覺得是時候停下來,享受家庭及工作以外的生活。Pichette認為最重要是可以在身體壯健時,跟喜愛的人一齊做喜愛的事。甚麼時候是適合?許多人認為是遲一些,等工作沒這麼忙、等賺多一點錢,永遠是遲一些。在非洲之巔,Pichette不想再等,這一天就是今天。
人生是一連串的取捨,特別是在工作和生活、家庭和職業之間。Pichette突然覺得時候到了,放完假之後決定遞辭職信。很多人睇死Pichette的退休計劃不會長久,他也明白退休狀態未必代表永遠,對於將來,他說:「Leave the door open to serendipity」。
在這背景下,Serendipity出現得太美麗,可能是因為我找到共鳴。我也即將進入人生新階段,面對陌生環境,難免胡思亂想,很多事情未試過做,事前總感不安。Pichette的信令我開懷,與其想得太多,不如用心欣賞Serendipity這個字。決定了做一件事,便應闊步前行,懷着的心情,可以是Serendipity,偶然的力量可以很大。
Serendipity
在行山和跑步中也佔重要位置。我行山一定計劃周詳,行哪裏,行多長時間,事前定下。不過行不熟地方經常迷路,很多時將錯就錯,當作探險,很多有趣地方就是迷路迷出來。
出差和旅行,行李一定有對跑鞋,不管昨晚發生甚麼事,不理jet lag有多嚴重,大清早由自己對腳帶路,從另一角度欣賞另一個城市,我視之為人生難得的樂趣。跑前我不會細閱地圖,其實看了也認不到路,不如相信偶然,袋些少現金,真的迷路便搭的士回酒店。特別是一些旅遊熱點,中午和傍晚人太多,去年到布拉格,在Charles Bridge上,人多到找個位影相也找不到。但早上七時的Charles Bridge,卻是另一番風光。
行山和跑步人都明白Serendipity的妙處,能夠在生活之中由Serendipity帶路,好處無盡地放大。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Sunday, March 22, 2015

Long Run的恩怨

我愛長跑,我恨長跑。我愛乘風飛翔的感覺,整個人像在空中飄,所有動作不生硬,人的最自然狀態,應該是跑。我愛跑完之後的成就感,high足一日,跑完之後見到仇人也可開懷暢飲。我愛無辜被困室內,或病癒,渴望長跑的感覺,想做未做到的盼望,值得回味。但我恨長跑,所指的是馬拉松訓練中不可或缺,30K以上的Long Run
有得揀的話,我會側側膊避開Long Run,可是我知道我無得揀。明天計劃Long Run,今日精神開始受困擾,我嘗試說服自己,我狀態不錯,或者跑15K已足夠?或者憑比賽當日的一鼓作氣,可造出好成績,不需要Long Run?我當然知道答案,這都是自欺欺人。 
很少人訓練時跑足42K,但只練10K20K,沒可能跑出理想成績,30K以上的Long Run,是馬拉松訓練的重頭戲。科學證明Long Run有用,肌肉纖維數量增加,並且讓肌肉學習儲存更多氧份。跑步者感覺到肌肉像擁有記憶力,這是千真萬確。訓練是科學,比賽時遲一點才感到疲倦,其實是經過Long Run產生的身體改變。除了科學,Long Run對心靈的正面影響也明顯,跑步者從Long Run中建立韌力和毅力,英文叫mental toughness。比賽時跑頭30K,心無雜念,從容面對餘下賽程,是馬拉松的成功要訣。
Long Run的好處是公認,有科學根據,無得拗,但偏偏跑步者避得就避,懶得就懶。不跑步的人可能問,點解鍾意馬拉松,但抗拒Long Run?問得好,答案是馬拉松和Long Run的分別太大。馬拉松是所有跑步者期待的一件盛事,不管參加了多少次馬拉松,站在起跑區,都感興奮,回想訓練期間的苦與樂,起跑前充滿期望和幻想。幾千人有相同經歷,站在其中,同樣有屬於自己的馬拉松故事。馬拉松是跑步者正式的嘉年華會,Long Run卻是無聲的綵排,沒有人歡呼,或根本沒有人知道,只得跑步者和漫長的跑道。
長跑者怎闖過Long Run的心理關口?最常見方法,是把長跑變成為群體活動,例如參加長跑會,或組織一班朋友定時跑。群體跑步的好處是增加樂趣,跑步時加跑步前後,有傾有講,不亦樂乎。群體特徵之一是,產生人與人的關係,例如不出席的話,出現罪疚感,因此,跑步者盡量不想缺席。
把長跑變成群體活動,當然有好處,但長跑骨子裏是個人活動。朋友或可迫使長跑者出現在起跑點,但怎跑,身體是否舒服,能否捱下去,全部都是關於個人。我的觀察是,把長跑變成為群體活動,難持久,因為種種原因(當然包括人與人之間可能出現的磨擦),群體組合遲早瓦解,最後,變回一個人。長跑者不懂得處理個人跟Long Run的恩怨,馬拉松成績注定愈來愈差。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