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anuary 21, 2012

逃不掉

我花了半小時在網上查 Comfort Zone的中文繙譯,都找不到一個滿意的,最貼切是一個「逸」字,但用起來有困難,索性直接用 Comfort Zone。這詞語已走入日常詞彙,最常接觸到的地方是人生管理課程。 Comfort Zone也經常出現在耐力運動員的詞彙,每次出現都不是好事,因為運動員通常在責怪自己。

留在 Comfort Zone永遠是舒服,走出 Comfort Zone永遠是痛苦。許多人以為耐力運動員不怕痛苦,他們的快感就是源自不斷挑戰自己的極限,忍受痛苦是達到目標的必然過程。普通人向耐力運動員投下羨慕目光,以為他們是忍痛高手,這是錯覺。不能或者不願走出 Comfort Zone,代表耐力運動員的最大障礙。

突破界限 伴隨痛楚
耐力運動員面對的困難跟普通人分別不大,普通人學一種新運動,最初的一段時間充滿熱情,明顯的目睹成績快速進步,越進步越有興趣,因此,普通人在學習運動初期的成績像直線向上衝。隔了一段時間,發覺成績好似停下來,甚至退步,再試一段時間後仍見不到明顯進步,很多人因此覺得悶,會淡出這項運動。實情是我們墮入 Comfort Zone,要走出 Comfort Zone需付出很大努力,通常牽涉痛楚,而我們怕痛,寧願留在 Comfort Zone。

耐力運動員也有 Comfort Zone?當然有,而且有很多,運動的性質越辛苦,相對 Comfort Zone越舒服,越不想離開 Comfort Zone。我肯定每一位耐力運動員都不停面對走出 Comfort Zone的困局。你會覺得奇怪,以你身邊的長跑高手朋友為例,他每星期跑一百幾十公里,大熱天時閒閒地跑一兩小時,對普通人來說匪夷所思,這是勇於走出 Comfort Zone的典範。

問長跑高手關於 Comfort Zone的問題,他老實的話,會承認他的最大挑戰,是怎走出 Comfort Zone。運動的辛苦分開兩種:做很大量產生的痛,和做很激烈程度產生的痛。耐力運動員不介意第一種痛,他們的強項就是有耐性地不停做,一次又一次做,量不是問題,但面對第二種痛,他們跟普通人一樣會退縮,不停找藉口逃避。

成敗皆 Comfort Zone
以長跑為例,以量計算,很多長跑者都欣然應付,並以量之多為榮。其實他們都知道,要在某水平之上提升成績,其中一個有效方法是強迫自己走出熟習的操練,例如加入 Interval訓練,短途速度訓練。跑慣了某速度後加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這種痛就是第二種痛,長跑者明知有益,但大都不願面對。

長跑者自欺欺人能力特高,自己向自己解釋,不練 Interval的原因不是怕痛,而是避免過度訓練而弄傷自己,這是聰明而不是退縮。要求長跑者作出改變其實很難,長跑者藉口多多,他們很清楚自己的身心狀況,心裏其實是怕痛,怕第二種痛。

愛上一項運動是因為找到 Comfort Zone,感覺很好;離開一種運動是因為停留在 Comfort Zone太長時間,不能突破。成敗都是 Comfort Zone。

蔡東豪 2012.1.20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

Saturday, January 14, 2012

繼續跑步


我想藉跑步來學習跑步,藉繼續跑步來使跑步繼續。這是我最近的感想,我再進一歩為能夠繼續跑步而感到歡欣和滿足。

毅行之後擱了筆,練跑時再度的受傷令人感到迷茫,需要用日子來把心情沉澱,待有所體會後再以文字總結一下,成為歷程。而其實心裡惘然,怕趕不及馬拉松的練習進度而感到惆悵,不想寫字。

怎樣的跑步最適合自己?
我不知道,但我確知自己越來越適合跑步。我知道跑步的辛苦,冬天早起練跑的掙扎,冷風中汗流的冰冷,而反覆的受傷和痛,更能令我從另一個角度探索自己的身體。

養傷後意識與身體再次結合,感覺比以前跑得更穩妥,我很高興。我是經過一輪有質感的磨合,確知我是喜歡跑步,而繼續的跑步令我感覺到自由,一種脫離限制,有能力選擇去做一件事的自由 - 繼續跑步。

一對鞋一條路,簡單的跑步動作,我像和自己上了一堂哲學課。
究竟,有甚麼會令我不喜歡跑步?

那會是停止繼續跑步。

Tommy Tan

Friday, January 13, 2012

港台女鬥士

最近跟港台合作拍電視特輯,導演有空就和我談跑步,交換跑步的點滴,講述她周遊列國參加馬拉松的經歷。這位女跑手是我心目中的長跑英雄,她是癌病康復者,與紅斑狼瘡症戰鬥了多年,身體能承受的痛也嘗過。外人聽到她的病況,也心痛起來,但她說起病痛,語調卻平靜如閒話家常,她說學懂了視病痛為朋友,找到一套相處的方法。

馬拉松有難言的魔力
跑步對於她不是簡單的寄託,或者治療身心狀態的方法,她的層次高得多,因為跑步已融入了她的生活—─她就是喜歡跑步,身體容許的話,跑多一點,目標是馬拉松。這幾年穿插在她不同病況中的不變,是馬拉松。馬拉松有一份難以言喻的魔力,只有跑過的人才感受過這種魔力,他們未必懂得準確地表達,但留下的印記清楚的存在。一個曾被病魔纏身的人在跟我談馬拉松,這種感覺很奇妙。

跑步徑開始人多,距離渣打馬拉松只有 3星期,我也進入操練高峯。越操得多越想得多,馬拉松真是一件奇妙的事,試過就會知道它眾多的可能和不可能。除了少數頂級跑手,馬拉松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易事, 42公里把你從 Comfort Zone中趕出來,走入一個極不舒適的狀態。馬拉松由開賽前的好玩變成開賽後的不好玩,痛楚取代開心,全身痛但我繼續在跑,因為我知道我要跑畢 42公里,這目標離我仍很遠。馬拉松帶我從一個開心的地方去一個痛苦的地方,然後再帶我從痛苦的地方重回開心的地方,完成後的開心比開賽前的開心,強度高十倍。

不要說痛,簡單如不舒服,平日我必定立即停下來問自己:我為甚麼要這樣做?我可以選擇不做。但跑馬拉松的時候,這疑問不會出現,因為我知道馬拉松就是又喊又笑的過程。

身體佔領思維的 42公里
有一種感覺平日我們很少經歷到,是做一件事的時候我們的理智告訴自己要停,因為現在已不過癮,做下去會非常不過癮,我想讓雙腳休息一下,最好瞓低,但我雙腳仍在跑,因為我的身體佔領了我的思維,我的身體進入自動波狀態,帶着我前進。我暫時不理會理智思維,還訓斥一句:「你收聲,坐埋一邊」。

這 42公里真攞膽,要是路程長至不能完成,就提早放棄,它卻不是,路程就是剛剛令參賽者在痛苦和快樂中糾纏不清,而又有機會帶着笑容衝線。這 42公里不會是一個隨便數字,一定有人絞盡腦汁想出這路程長短。

人生不是有太多事可以帶我們去極度不舒服的邊緣,然後吸一大啖氣,超越這境界,不停向前跑,這是人生難得的一個奇妙感覺。今年渣打馬拉松,我會想起港台女鬥士,很喜歡她的態度,痛不是敵人,而是朋友;我痛,但我在跑馬拉松。


蔡東豪 2012.1.13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

Friday, January 06, 2012

輕輕說,跑吧

人生充滿後悔:後悔去了這個朋友聚會、後悔剪了這個髮型、後悔 100美元沽了蘋果。有一件事做完之後,我從來未後悔過,是穿起跑鞋,走出門口跑步。或者近來我覺得頭頭碰着黑,全世界好像跟我有仇,但跑步永遠是一件正確的事。

想深一層,跑步是一件值得珍惜、甚至值得歌頌的事,很多時最令人畏懼,就是穿起跑鞋和走出門口,不少人就是過不到這簡單的兩關。不管天氣怎壞,跑得怎不暢順,跑步者已做了一件罕有的事。

跑步當然是罕有,不信的話,望吓身邊有幾多個朋友跑步。每次告訴別人自己平日的運動是跑步,得來的是羡慕目光。推動跑步者穿起跑鞋和走出門口的眾多動力之中,跑步只是一小撮人能做到的一件事,我認為非常重要。

開始跑步不算難,不少人都淺嚐過跑步的滋味,最難是開始了然後繼續下去,我指的「繼續」,是經歷過晴天雨天、工作壓力、家庭問題、身體創傷等,而跑步者繼續在跑。不去跑的原因太多,我不是指性質屬碎料的誘惑,而是有理據的原因,但跑步者不理會這些原因,以自己一套的真理去說服自己,繼續跑。

跑步者被問及為何跑步,答案通常是敷衍的健康原因,而真正原因是跑步是一項困難的運動,不適合大部份人的口味,帶有些少優越感,不過沒有跑步者會承認這一點。跑步者經過物競天擇的篩選過程,留下來的是適合繼續跑步的一群,不夠堅強的一群受不了持續的辛苦,在不同時候退出了。

跑步者知道跑步之難,在於它不是一件一次過的事,今次做得幾好幾差,明日或後日又會再跑,怎樣把一件難事在不同狀態下不停做,不停觀察自己身心的變化,這是跑步的吸引力。跑得好自然會製造強大的推動力,更難是跑得不好,遇上低潮,可能是來自心境或是腳傷;在不如意的狀態下繼續跑下去,把跑步者和曾經跑步者分隔開。

「硬淨」是跑步者的形容詞

一定要在跑步者之前加一個形容詞,我揀的是「硬淨」。跑步者群埋一齊,不會訴苦,說自己幾慘,隻腳幾痛,而是分享跑步的鎖碎點滴,例如着甚麼跑鞋、帶幾多水,這已經是跑步者最大的群體樂趣,其他所有動力都源於自己。

跑步者繼續跑,不會靠虛無的毅力,也不會是天份,而是在最不如意、最周身唔妥的時候,懂得輕輕對自己說,跑吧。

蔡東豪 2012.1.6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