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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March 21, 2010

我有壓力


用了四五個月時間戰勝的眼疾紅膜炎,康復後個多月復發,心情大受打擊。雖然謝道欣醫生早已提醒我這病症復發機會甚大,自己已有心理準備,但當發生的時候仍然沮喪。這病症起源是免疫系統發生毛病,當免疫系統有事的時候,或當任何病症找不出源頭,矛頭通常直指患者壓力太大。壓力成為頭號敵人,家人急忙幫我找出壓力的源頭,然後尋找減壓方法。受壓力的人通常不覺壓力大,反而身邊人會焦急起來。為了消除壓力,忽然間我感到有壓力。這段時間我不停在想︰什麼是壓力?

我翻查過大量講解壓力的書籍,類別包括技術和健康性質,甚至涉及另類保健療法,因而對壓力的成因和減壓的方法有一定認識。這些五花八門減壓招式我未必同意,但至少說服自己去了解。減壓原來是一個大規模工業,牽涉的金額大至難以想像,他日我另謀高就,除了投身財經演員,教授減壓方法是另一個不錯選擇。然而,以我多疑的性格,面對壓力這複雜難題,愈接觸得多,自己愈迷惘,想找答案卻翻出更多問題。

有壓力有什麼不好?生小孩、升職、搬大屋通通牽涉壓力,不過這些全是好事,難道要避開?或者壓力要分「好」壓力和「壞」壓力,但好與壞怎分開?我相信即使分得開,這條分隔線因不同情況而不停在移動。

專家必定重申,壓力不是不好,但太多則有害。多與少怎分辨?我環顧身邊的朋友,部分人工作性質和家庭環境的壓力比我大得多,他們仍可談笑風生,一是假裝無壓力,背後卻過着痛苦生活,一是擁有超凡抗壓能力。每個人抗壓的能力不同,令壓力這回事更加複雜。

好與壞、多與少、抗壓能力高與低,在壓力世界稍作遊蕩,已碰上六個變數,所產生的可能性超乎我所能了解 (遑論拆解)的範疇,還是回到基本︰什麼是壓力?

根據專家意見,壓力是身體和心靈對外間刺激的反應,的確是有好有壞、有多有少,視乎個人應付壓力的能力高低。我嘗試以自己的情況去了解壓力,或者在了解過程中為自己找出治療良方。

跟大部分人一樣,佔據我生活的是家庭和工作。先看家庭,我相信這方面我屬於幸福,三代人在一屋簷下,生活質素因為要求不太高,算是無憂;生活氣氛因為有淘氣的小孩產生催化作用,算是融洽和熱鬧。家人對我處處支持兼忍讓,給予我的壓力即使存在,也應該是正面。我有壓力的話,應該是來自工作。

我身為一間企業的領導者,單是這身份是否已給予我過大的壓力?應該不是,企業領導者多得是,不見得他們通通抵受不住壓力 (莫非充滿自信的背後通通是痛苦?)。再者,領導者身處的位置大都不是與生俱來,是一步一步爬上去,應付壓力的能力是身為領導者必須具備的條件;即是說,坐得這個位代表領導者懂得應付壓力。引申的問題是,我是否「坐得這個位」?

解答這問題不難,以我為例,能否「坐得這個位」不是由自己一個人來決定,市場自有調節 (即叫我起身)機制。更重要的問題可能是,坐了這個位之後,我有否為自己製造過大的壓力?

我很怕名人搬出英文字母來解釋一些事情的性質,例如四個W、五個P,但在茫茫壓力大海中漂浮,我不得不手執浮木。我以怪傑Ray Kurzweil 【註】在Fantastic Voyage【上圖】一書提出「人生目標四個C」 來作分析框架——四個C是Challenge、Commitment、Curiosity、Creativity。Kurzweil對健康生活有權威性看法,他認為壓力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為生活一定要有四個C。

工作對我很重要,我不可能騙自己,告訴自己不工作變得清閒便可減壓。我幾可肯定,這種清閒給予我的壓力更大。人生追求的四個C其實可完全應用到工作上︰挑戰令工作變得有目標和意義;有承擔的人願意為自己的信念作出取捨;好奇心助我們以開放的心境去求知和求進步;創意創出新天地。

以四個C來看自己,我喜愛我的工作 (包括正職以及寫作),也可以從工作中尋找到目標和意義。其實過去一段時間,我已經很在意自己能否應付到工作上的壓力,所以刻意簡化工作範圍,避免過分拉長戰線。這次眼疾迫使我更加重視一些其實我已十分在意的事情,因此我的結論是,罪魁禍首應該不是工作吧。

找來找去找不到壓力元兇,我開始感到壓力,我身邊的人更如熱鍋上螞蟻。為了幫我身邊的人減壓,我惟有使出政府化妝術好使好用的一式︰這是一次性個別事件,沒有結構性問題。當然個別事件也要有對策,短期內我會跟家人出外度假,為全家減壓。

註 Ray Kurzweil是科學家、發明家、未來學家、創業家、對沖基金經理、作家……他被譽為一部「思想機器」。讀者要注意,關於Kurzweil的思想理論只能以浩瀚來形容,了解此人的過程,可能會產生壓力。

撰文:蔡東豪 Tony Tsoi / 2010.3.20 逢星期六刊於《信報》

Saturday, February 20, 2010

這是你應得的

註: 以為為信報寫文章,長度可胡作非為,寫沙道柏一發不可收拾,寫了三千多字仍意猶未盡。編輯 Say No,就由他動手術吧。



最近讀過一本關於長跑的書,感動程度是近年罕見。我讀書的態度可以用「濫」來形容,在投資上做不到的Cut Loss And Run,在讀書上發揮得淋漓盡致。我「讀過」的書,一大部分可拿回書局賣亦沒有人察覺到是二手書。買了 Christopher McDougall 寫的 Born To Run 不到一年時間,書身貼滿了 Post-it,筆記散布書中多頁,但我仍覺得自己未讀完這本書。

第一次讀這本書,到尾聲的時候特意拖慢,不捨得讀完;讀完之後告訴自己第一遍讀得不夠透徹,要重讀。這本書怎看也算不上巨著,頂多形容作者文筆流暢,勝在內容豐富,特別觸動到我這類熱愛長跑的人。替這本書寫書評,我暫時未有足夠信心,讀多幾遍再作打算。我被書中其中一個人物徹底感動,這幾個月來引領我走進這個人的世界 — 他是捷克長跑英雄沙道柏(Emil Zatopek)。

介紹沙道柏出場的人,是六十年代澳洲長跑手奇勒 (Ron Clarke)。奇勒在六十年代中期的中長距離長跑比賽所向披靡,成為澳洲的體壇英雄,但澳洲人對奇勒仍不滿意,因為他從未贏過國際大型比賽冠軍,所有澳洲人寄望奇勒在1968年墨西哥奧運會贏得金牌。在一萬公尺決賽,奇勒不適應高山氣候,使他敗陣而歸。奇勒賽後情緒低至極點,他知道回國後須面對國人的冷嘲熱諷,他想找一個人傾訴,而這個人就是沙道柏。沙道柏在奇勒心目中是不敗的長跑英雄,回澳洲前他去捷克探望退休多年的沙道柏。

1968年的時候,捷克是共產鐵幕國家,沙道柏跟奇勒見面受到捷克政府監視。在機場道別的時候,奇勒看到沙道柏偷偷把一個小包裹放進他的行李。臨走前沙道柏大力擁抱奇勒,只講了一句說話︰「這是你應得的」(Because you deserved it)。

奇勒以為沙道柏想透過他偷運一些政治訊息出境,於是他一聲不響,到飛機遠離捷克領空才敢把包裹打開。包裹中不是政治訊息,而是一面奧運金牌,是沙道柏在1952年赫爾辛基奧運贏取的一萬公尺金牌。

奇勒最沮喪無助的時候,沙道柏把自己一件寶貴的東西無條件送給奇勒(這是1968年,一窮二白的捷克,生活情況跟1968年的中國分別應該不大,當時沙道柏的職業是礦場倉務員),是因為沙道柏認為這是奇勒應得的,奇勒是沙道柏眼中的冠軍。奇勒回憶起沙道柏,形容沙道柏對生命的熱愛,對人的友善,投射到言行上,特別是他跑步的每一步中,他未見過一個比沙道柏更偉大的人。

Born To Run的主旨是嘗試尋找世上究竟有沒有完美長跑者 (Natural Born Runner),作者最後在墨西哥一個偏僻部落找到。作者在書中提及沙道柏,是因為他找到這個部落前,沙道柏可能是歷史上出現過最接近完美的長跑者。所謂完美長跑者,除了體格、速度、心理質素等,還包括一個抽象的條件,就是懂得去愛—愛生命、愛跑步、愛惜自己和他人。

大家不要弄錯,Born To Run不是宗教或心靈小品,作者希望指出跑步被科學家和運動教練研究至幾乎無可研究,運動員身體上和心理上的每一個細節都被分析再分析,但我們仍不滿足,對於一個完美跑手的應有條件,好像仍欠一點東西,而這點東西可能是抽象的愛。或者,奇勒對沙道柏的評語並不流於感性,但其實他一矢中的︰沙道柏把他對生命的熱愛放在他的每一腳步中,助他戰勝一個又一個速度上的挑戰。

作者沒探討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究竟沙道柏是一個偉大跑手,所以他懂得去愛,抑或是他懂得去愛,所以他是一個偉大跑手?

讀到這裏,我知道自己一定要去認識沙道柏。要選史上最偉大的長跑運動員,沙道柏必榜上有名,他在1952年赫爾辛基奧運會贏得五千公尺、一萬公尺和馬拉松三面金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沙道柏鼎鼎大名,可是關於他的詳細資料,特別在英語世界不多,而且不容易找到。有關沙道柏的資料,多數是基本的生平資料、大賽成績及他的一些金句。出現這情況,原因是他生在一個坎坷年代、一個坎坷國家。 (二之一)

編按 更多有關沙道柏的事迹:他如何智勝狡猾的英國馬拉松對手;令人難忘最後一次在跑道的一刻;他是如何埋沒在蘇聯鐵腕治東歐下的「紅塵滾滾」……這要留在下周交代。

撰文:蔡東豪 Tony Tsoi / 2010.2.20 逢星期六刊於《信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