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27, 2012

毅行者的日與夜

2011年毅行者起步盛況

毅行者是場一百公里的賽事,十一月某個星期五的早上滙集各路參賽者於北潭涌起步,只有頂尖的一小部份隊伍站在最前端。眼角深藏戰意的微笑,熱騰騰只待燃點的身驅,都是在跳動著,於前線的最前線等待這一百公里比賽的開始。毅行者是一場比賽對我來說是太高規格,如一場馬拉松,湧擠在人群中的我連頂尖選手的頭頂也瞄不到,比賽於我實在是有莫名的距離感。

一百公里,像是完滿的數字,我們都喜歡一百的意義。努力到九十九無原因不做到一百,相差的這個一與前半段中任何的一相比,強度是天與地的兩回事。毅行者追求的是一百,而且是四乘一百才算數,這追求無疑是一種態度。我無法站在最前線,卻也是熱切地等待這舞台,眼睛眺望著遠遠的群山,陷入了數個月前的回憶,那些準備的日子踩山的歲月,毅行者的日與夜。

單單說毅行者是一種態度未免流於抽象,若然在都巿紅塵裡你曾遇上某君,棕色的皮膚略帶一點光澤,閒談中有意無意問及你的嗜好,夜深型男索女的節目他甚少露面,至於潮人潮事或許不盡掌握。你問他那夜有沒有睇波,他微笑地回答:「我要早起行山。」毅行者的追求是從生活開始,一百公里的長征是由賽事前的一百天開始,而當天的麥理浩徑是一個舞台,四人一隊在台上合力完成最後一段,是九十九之後的那一段。

消費型的社會,到處告訴我缺少了甚麼便會不快樂;毅行者的世界,時刻在探索刪掉了平日的甚麼始會得到快樂。毅行者的晚上是簡單而平靜,練山前的一晩很難來個突然早睡,要靠平日早睡早起的習慣實踐。繁華璀璨的都巿的眴麗,非凡的吸引力是要用力氣來抵擋,以信念來堅持。毅行者在生活裡經常主動作出抉擇,慢慢建立新的規律,為的是在山裡能走得更投入,更能享受曾令人鼓舞的感覺,感動過自己也感動過隊友。

上班途中午飯時段,偶爾望見翠綠環山,毅行者或會想起上次練山的種種情況,苦與樂的滋味湧上心頭沉思不斷。也許因狀態不足吃盡苦頭,下回認真對應不敢輕視;或許是感冒未清力不從心,趕緊調理身體不敢怠慢。毅行者心裡都有一座山,他們用生活與這山互動起來。這山彷如在茫然的塵埃中展示著方向,在急功近利的模式中堅持踏實每一歩的執著。毅行者用每天的生活紀律回應這座山,因為我們都知道也都體驗到,無他,山是要尊重的。


Saturday, October 20, 2012

Nelson的7磅

我看到一個運動作者寫關於運動員體重的問題,作者引用賽馬戰略作參考。頂級練馬師賽前為馬匹負磅,跟賽會總是拗得面紅耳熱,寸土不讓,爭拗是為了三兩磅的負磅分別。假如一匹千多磅的馬匹,跑一兩公里路程,三兩磅負磅分別是這麼重要,長跑運動員重了三兩磅豈不是更具決定性?

答案是肯定,一個又一個學術研究指出,負磅直接影響長跑成績。我見到最誇張的研究,是減1%體重,可提升1%成績,信不信由你。無論如何,負磅愈輕,長跑比賽成績愈好,閣下想提升成績,減磅吧!

特別是在美國,過肥是嚴重的社會問題。經過這麼多年討論,相信大部分讀者都掌握到過肥不獨牽涉健康,還有貧窮問題。低收入人士過肥問題嚴重,原因是低收入人士工作時間通常很長,住在離工作地點很遠的地方,工作一天後,筋疲力盡,那有精力做運動。再者,美國政府大力資助農業,連鎖快餐集團享盡優惠,專攻牛肉、薯仔、粟米等受政府資助的農產品。在美國,最便宜方法解決三餐,是吃快餐。去超市買菜做個沙律,隨時要十多二十美元,對低收入人士來說,是天方夜譚。

香港人的過肥情況不及美國的嚴重,但時時刻刻關心體重,同樣是好食好住中產的煩惱。我每朝去的健身室,用者是上了年紀的有錢人,這些人見面不談政治、股票、天氣,只談體重。我去了這健身室幾年,未見過一個有錢人成功減去體重。他們最喜歡焗完桑拿後上磅,帶着甜笑,滿意地點頭:輕了兩磅。

在普通人眼中,頂級長跑運動員大都是瘦削,多一點肥肉也沒有。實情並非如此,即使是頂級運動員,大部分體重比最適合比賽體重為高,即是說,頂級運動員也需要減磅。這資訊非常震撼,頂級運動員日練夜練,出盡法寶,做出最佳成績,為何不能令體重降至最適合比賽體重?答案是頂級運動員也是人。

每當有人見到我飲酒和吃一些不健康的東西,就會問這種飲食習慣對運動有沒有影響,我的回應是,我可以這樣食,是因為我有跑步,或反過來說,我跑步是因為我可以這樣飲食。這種答案不錯是狂妄任性,但道出人性真實的一面 ― 人是想快樂,而食物和酒精能令人快樂。

毅行者將至,隊友Nelson吃月餅過多,比平常體重重了7磅,我們都替他擔心。比賽前減磅是高難度動作,精B賽前有幾課大操,我們需要大量燃料,吃得不夠不成,吃得太多又驚再重下去,這是令人煩惱的問題。精B備戰餘下的重大挑戰之一,是Nelson的7磅。

蔡東豪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

Saturday, October 13, 2012

佢好乖,唔咬人

終於有人說出我心底話,而且不是普通人,是權威《Runner’s World》雜誌。原來我不孤單,這是跑步者一個切切實實須面對的問題,我說的是,狗。跑步練山時,遠遠聽到狗聲,我立即閃在隊友後面;遇到狗,我假作冷靜,其實好驚。

10月號《Runner’s World》有一篇長文,講述在美國加州,兩兄弟在郊外跑步時,被一群Pit Bull襲擊,兩人身受重傷,慶幸保住條命。Pit Bull好勇鬥狠,在美國,狗襲擊人至死個案,Pit Bull是頭號兇手。我知道這篇文章不容易看,但我強迫自己去看,或者我永遠不能克服被狗咬的恐懼,至少要從文字體驗被狗咬的經驗。過程太恐怖,我不想詳細描述,讀者好奇想睇的話,我提出警告,篇文包含相片。

文章指出一個不多人談及的課題:跑步時被一群狗追,是很多跑步者的惡夢。我不怕看驚慄電影,不過最近看了關於狼食人的《Grey》(極地戰狼),恐怖片段仍不時在腦海閃過,想起也打冷震。這套戲全球收得,我相信跟人心底裏這種被狗咬的恐懼有關。被狗咬的恐懼甚普遍,只是我們不公開討論。

專家指,跑步者對於狗通常有兩種態度,第一種是知驚,走開一點或揀另一條路,總之避開。第二種是若無其事,這些人不是不知道有被狗咬的風險,但這些人告訴自己,狗咬人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這些事只會發生在別人身上,加州兩兄弟被襲擊前可能也是這樣想。在美國,每年跑步者被狗咬數字多至不能統計,被狗咬至死亡偶有發生。專家指,狗咬跑步者,主因是狗覺得跑步者是在逃走的獵物。狗很聰明,欺善怕惡,它們以為人逃跑因為受驚,獸性告訴狗,跑步者是獵物。

專家教路,跑步者遇到來勢兇兇的狗,要注意下列幾點:1、不要作聲,聲音刺激狗的鬥心,特別是高音,例如女人尖叫;2、不要突然掉頭走,冷靜行動,否則狗把你當作弱者;3、避免有眼神接觸,狗可能覺得你有敵意;4、即使是好驚,也要挺直身體,表現自信,千萬不要閃縮,記著狗是欺善怕惡。這幾招都無用,狗向你衝過來,假如一剎那之間你仍冷靜至懂應對,專家教一招,向狗潑水,打亂狗的陣腳。

我屋企曾經養狗,亦從未被狗咬,沒有心理陰影,但每次跑步時遇到狗,都好驚。看完這篇狗咬人文章,個心舒服了一點,我希望自己不是特別膽小或多疑心,更不希望是無知,跑步者被狗咬是一個需要正視的問題,其他人不敢說出來,由我說吧。
還有,麥理浩徑我行過不知多少次,但每次經過金山公園路段,我立即提高警覺,因為我也好驚馬騮。

蔡東豪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

Wednesday, October 10, 2012

毅行者的主角



麥理浩徑長達一百公里,橫越東西兩邊分間南北地域,環繞生活每一天與我們的成長一脈相連。我們,每天出現於高樓大厦的挾縫,穿梭於地下網路的系統,天空都是樓房的菱角,車廂的光管,幕牆的反照。我們的天空,從來就與山脈連在一起,由它們的形態勾劃出天際的線條,調和日出的晨光,配襯日落的晚霞。

山脈連綿的麥理浩徑,雖沒有摯天大山聳立座陣,它卻環抱幾百萬人的繁華,山下璀燦燈火照出我城的華美,也來奪取人們的心神眼目,在五光十色裡尋覓歡笑,在光暗交錯中偷取歡愉。日與夜,有幾多歡笑有幾次淚,也都在山下的燈火裡匆匆上演。太入戲忘了怎樣抽身,不捨得不演下去,重複悲喜交集的情節,相親相愛也相爭。縱然只想演一埸好戲,散發亮光的主角偏偏又不是自己。

夜隔著窗,再穿透一團團燈影,夜色中仍有扎實的線條可見,在浮光略影背後永遠有一座山,你紫醉金迷它靜心等候,按照你的劇情跟隨你的時間,總有一天你會看見夜空中的山嶺。在迷霧夜色一襲璀璨的背後,它站著,在喧嘩煩雜疑幻似真的時間,它一直站著,為你準備了一處好場景,一台好劇目,日與夜依然如故,卻這舞台是屬於你的。

樹隔著了夜,在麥理浩徑望回燈火紅塵,獅子山下的悲喜交集處,喜歡的和不喜歡的,此刻一切都在腳下。看真,也只不過是萬燈裡的一點,夜空下的星塵,正在麥徑毅行中的你,或會明白自己正在演一場好戲。毅行者的主角是世上等待幫助的人,無力的身驅空洞的眼神,在這夜寄存他們微弱的氣息於毅行者身上,在麥理浩徑的山嶺替他們摘星,替他們力演出對生命的期盼。

在這一百公里的舞台,毅行者用意志誇越重山,萬家燈火配襯幕幕人間有情。我們的天空,應有山嶺的曲線輪廓,山裡應有毅行者的氣息,在夜裡發光發熱演活人生。毅行者快將上演了,台前幕後也都忙起來了,你也會樂意參與和支持的,是嗎?

Saturday, October 06, 2012

長跑的尊嚴

最近寫了兩篇關於長跑者說謊的文章 (〈大話精〉,9月7日,〈耐人尋味〉,9月21日),可能說謊和長跑太過不協調,觸動到我的神經。或者有些情況說謊是情有可原,但長跑容納不下半點謊言,因為對於長跑者,說謊等於貶低了長跑。長跑者32度高溫烈日下,堅持跑多1公里,晨早7點市區氣溫只有8度,在北潭涌起步,跑一個半馬,他們不是為了向別人炫耀甚麼,只是想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說謊是對跑步不尊重。

跑步者本質上未必比其他人誠實,但任何人跑步,也難免受到跑步包含的東西所影響。這些東西是訂立目標、堅忍操練、從實戰中學習和改進等,即使大話精也會發現,跑步無捷徑,跑步者得到的,是一步一步累積回來。不管是對別人或自己,說謊不會帶給跑步者甚麼快感。

跑步容納不下謊言,但跑步是充滿藉口的地方。一班跑友聚會,特別是賽事後,永遠是各人在訴苦:「我應該穿另一對鞋」、「前段我快咗,否則我可做到PB」、「之前操練過多,比賽有點疲倦」...... 跑步者多藉口,不是賴這樣便是賴那樣,不過跑友互訴藉口卻是跑步可愛之處,無傷跑步尊嚴。

跑步者屬於一個俱樂部,這個俱樂部有歡樂,有失望。跑步者之間因跑步拉近距離,但實際上跑步是一項孤獨活動,所有人都知道,吹完水之後,明日跑步只有你一個人,好壞快慢,全是關於你一個人。

外間對跑步有很多誤解,以為跑步者天生麗質,擁有修長身軀、強壯心臟、過人耐力等,但這些假設跟事實距離太遠。跑步者很想告訴全世界,這些所謂過人質素,全是經過汗水和意志鍛練出來。跑步者知道,要說服全世界,說謊不會是捷徑,唯一途徑是繼續跑,以行動說明。

跑步者領略到跑步最重要的身體部位不是雙腳,而是腦袋。腦袋中發生的事影響着表現,怎樣控制情緒,在絕望中找到希望,在沉悶中激勵自己,分開Good run和Bad run。凍到僵?落大雨?這些都是枝節,跑步者最重要武器是掛在身體最高處,不是靠把口亂蹹。

跑步者都想從跑步中得到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很個人,可能只有自己知道,也可能只需自己知道。說謊即是欺騙自己,除了一時之快,謊言甚麼也沒做到,因為說謊者遲早須面對現實。一個跑步者可欺騙自己幾多次?幾長時間?

跑步者說謊,多數是希望向別人證明一些事情,其實這些證明是多餘。跑完步,大家飲杯啤酒,你呻下,我呻下,大家已滿足,你跑得幾遠幾快,是你的事,我只關心我下次跑得幾遠幾快。你盡了力,給予跑步基本的尊嚴,我已很高興能同你飲這杯啤酒,不管你的藉口多麼廢話。

蔡東豪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

Wednesday, October 03, 2012

毅,行,者


毅行者的名子改得真好,除了字字鏗鏘有力形象健康有型之外,每次說一篇的時候都能準確無誤地提醒自己「毅行者」這三個字,均由毅力,行為,身份支配出來的名子,充滿智慧與力量。每回我向人家說自己是毅行者,腦袋都要先轉一轉,再用探射燈光照一下內心,確認名副其實才敢表露身份。

毅行者的身份有一個時間性,因為需要與日常生活的行為配合,再加上用毅力持之以恆,這些都要用時間進行發酵。毅行者賽事的終點在元朗大棠,走完一百公里的隊伍以行動証實了這身份,走過了終點後得到了毅行者的稱號也得到了榮耀,身份終為參賽者帶來滿足和肯定,卻身份在剛才衝線的一刻經已完結了。

你喜愛這身份,衝線前憶起種種山上的友情歲月,熬過多少高温鍛鍊苦盡甘來。你或被支緩隊的不離不棄感動了,在寒夜裡送上熱湯驅寒問暖,這夜你在山上熱拚他們卻在山間抵禦寒風,現在他們就在眼前仍為你感到驕傲,等著你回來歡呼聲也漸響,很感動或流淚,所有美麗的事都呈現了。你喜愛毅行者嗎?

這問題這刻很不容易,一件事情帶給你如此的滿足和感動,卻不知會否再做一次。衝線後的參賽者也都明白,毅行者身份的一份重量,不止是在賽事的當天熱熱鬧鬧,毅行者是行在生活裡,毅然作出改變,持守紀律的有志者。在衝線之後的日子裡這重量驟然消失,卻總是念念不忘賽事的影像。返回日常生活,在沒有踩山的日子又老是悶悶不樂,時間似凝固於毅行者的世界裡,難分苦與樂只有陽光燦爛。恍惚,你欣賞自己在那些日子的投入,是如此真實的活過。

你是否曾意念一轉,再重新扣上毅行者身份的那一位?
十一月十六日,北潭涌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