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30, 2014

化妝跑步



一位女性跑步者對我說,她愛跑步,因為這是她唯一不需要注重外表的時候。她的意思是,作為一個城市女性,須分分秒秒注重外表,是一件累人的事。其實,注重外表不局限於女性,在一個注重物質的年代,外表代表了一個人。

隨着經濟增長,我們對物質慾望,像停不下來的引擎,全速向前走。由國家GDP到公司業績到個人收入,我們都要求今年做得好過去年,而明年好過今年。物慾主義成為我們的人生指南針,永遠在追求更大、更快、更靚的物質。互聯網把我們對物質追求推到極速,不單要最新型號,還要下一分鐘得到手。

在物慾主義年代,總有一小撮人走向逆方,鼓吹簡約生活,指出我們都知道但又不想面對的一點:我們不是需要很多。可是,我留意到這種所謂簡約生活,也抵受不到物慾侵襲,變質成為物慾版的簡約主義。各位不妨留意標榜簡約的商品,其售價隨時貴過正常版本。物質為我們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定性,擁有成為人生追求,我們或者不肯承認,但這是事實。

物慾主義主要針對我們的自信心,當其他人擁有一件東西,特別是成功人士,閣下也感到自己應該同樣擁有。我們未必需要這件東西,但擁有了,如廣告金句:自信心喺晒度。物慾主義和跑步的關係,是沒關係,或者,城市人跑步目的之一,是製造物慾主義的喘息空間。跑步者不大注意外表,因為跑步者的自信心不是來自外表。

跑步者跑得多好,跟外表的關係幾近無。着甚麼衫褲鞋襪,最昂貴和普通款式的分別,可能只會在頂級運動員競賽中顯示出來。跑步是一件非常「能者居之」(meritocratic)的事,跑步者的自信心來自付出。操練是否充足,方法是否正確,起居飲食是否有紀律,有否小心保養身體,這些都是靠付出精神和時間,而且付出和收穫成正比。

跑步者的自信心決定在起跑線,今日跑得好與否,起步時跑步者已知道。昨晚不夠瞓,感冒未清,操練不足,着甚麼款式跑鞋也沒幫助。跑步者的自信心內藏心裏,自己最清楚,不清楚的話,是跑步者不肯誠實面對自己,以為天會出手相助,以為跑步可速成或模擬。

跑得不好,跑步者會找藉口,但跑步者心裏知道,真正原因是,付出的不夠。

女跑步者堂堂正正做回自己,因為她知道平日評頭品足的八公八婆,在跑道上也變成相信能者居之的人。我覺得女跑步者都是美麗的,因為她們以扎實的腳步為自己付出,相由心生。

我有一個一直不敢問的問題:馬拉松女參賽者會否化妝?有沒有一些妝可頂得住幾個小時流汗?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Wednesday, June 25, 2014

真正毅行者



樂施會發聲明,澄清「毅行爭普選」跟「樂施毅行者」無關連,並指樂施會已就「毅行者」三字註冊,傷透不少毅行者的心。樂施會在內地進行大量工作,內地政府對非政府組識的態度半信半疑,樂施會須得到內地政府信任,故此主動與被內地政府大力抨擊的六二二投票劃清界線,這是很多人的推論。有人看到樂施會董事局包括梁愛詩和陳智思等親建制人士,更把樂施會聲明定性為政治事件。

我認為這事件比政治獻媚更可怕,假如梁愛詩和陳智思受來自內地的壓力,下令管理層作出聲明,還好一點,起碼我覺得整件事符合現時政治形勢的邏輯。可是,我估計梁愛詩和陳智思事前不知道管理層發聲明,發聲明是管理層「驚定先」下的判斷。

我認為真相是,有市民把兩件事混淆,向樂施會查詢,關於「毅行爭普選」細節,例如起步時間、路線圖等,樂施會管理層知悉後,感事態不妙。事實上,有市民(我相信是極少數)混淆這兩件事,管理層不採取行動的話,或會被人批評為支持「毅行爭普選」,在現時政治氣氛,屬不識時務行為。樂施會識時務管理層,覺得澄清主辦單位是例行公事,不多想便發出聲明。可怕之處是,香港人未受壓便識時務地「驚定先」,已成為普遍趨勢。

樂施會以為註冊便擁有「毅行者」使用權,是大錯特錯。幾百人一連七日,日以繼夜,走過香港大街小巷,一面派傳單,一面叫口號,為的是喚醒香港人爭取真普選,呼籲參與六二二投票。帶頭是八十二歲陳日君樞機,這群人無特權,爭取一件可能是不可能的事,用自己雙腳實踐自己相信的價值,希望藉着毅行,感動其他香港人。我有份參與,親身感受毅行苦與樂,日曬雨淋,高温難耐,路途遇到持不同意見人士指罵,不好受,但普選毅行者戰意高昂完成路程。我還記得走到終點聖十字架堂,心中之喜悅,比毅行者衝線,有過之而無不及。

假如毅行者的定義是,願意為弱勢社群發聲,用自己雙腳行出信念,陳日君、朱耀明、李柱銘、李卓人、楊森、黎智英、余若薇、陳淑莊等,是否稱得上毅行者?我連續參加了十四年毅行者,寫了兩本關於毅行者的書,過去幾年寫一個以毅行為名的報章專欄,我有資格答這問題。答案是肯定,他們是不折不扣的真正毅行者。

2011年,毅行者慶祝三十周年,在一個慶祝活動,選出每十年最具代表性人物,其中2000年至2010年的代表人物是我,我視為人生最感光榮的事情之一。樂施會急於與一項我全心投入的活動切割,我感心痛,但我不會採取杯葛行動,因為我相信我的毅行者壽命,比這群識時務、驚定先樂施會管理層長。人,來來去去,但毅行者精神長存。我想提醒樂施會管理層,樂施會在九七年接手主辦毅行者,這項活動是由英軍創辦。一件東西是否屬於你,不是關乎一份註冊文件,重點是信念。


參加「毅行爭普選」的一項收穫,是認識了新朋友,其中一位是港視編導蔡錦源。蔡錦源行了五晚通宵,每次早上見到他,我都握他的手,感謝他的付出,他總是一臉不好意思答:是應該的。蔡錦源撰文紀錄他的毅行路,回應朋友覺得他這樣做是沒有用,他這樣說:「很多事情並非為了達到某個結果而做,而是覺得應該做,需要做,就要去做。」我有幸認識這位有血有肉真漢子,蔡錦源不是毅行者的話,我不敢認自己是。

假如我是樂施會管理層,需要發聲明處理有市民混淆「毅行爭普選」和「樂施毅行者」,聲明簡單至四個字:與有榮焉。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跑與寫




跑步和寫作,其實是同一件事,是失散的孖生兄弟,由過來人解釋,有十個共通點:

一、難開始。天氣不好、昨晚夜瞓,喉嚨腫痛,總是有藉口。即使的起心肝做,做之前也有無數障礙,例如考慮應該之前或之後吃早餐、熱身15分鐘足夠嗎?腦交戰一論,結論很可能是,先休息,再從長計議。

二、了解問題。世上大部分事情,我們欠缺時間了解,水過鴨背,過去了便不多想。寫作讓我認真了解一件事,令我對自己想法和感覺更清晰。多少次,跑完步後,想通了一直想不通的問題,情況如寫完一篇文章。

三、紀律。以我和你的生活節奏,跑與寫不可能是想做就去做的事情,一定要計劃。願意長期計劃,自然製造紀律。

四、沒捷徑。跑5K,就是要跑5K。為了馬拉松操練,就是要練20K30K的長跑,無模擬,無捷徑。今年練得不足,比賽中即現形。寫作不可以在幻想中進行,字一定要出現在紙(或螢幕)上。

五、痛苦。跑與寫的痛,份外入肉。跑步能引起形形色色的痛,我想我都試過。寫作創傷我也不能免疫,右邊身由頸開始到肩膊到手臂(我是手寫),已形成長期重災區。內在痛有時候更痛,特別是覺得自己沒進步的日子。

六、中間。起步和衝線是次要,最重要是中間做得好。起步一定難,要捱過,衝線前所有人都精神奕奕,沉悶的中間把強者和弱者分隔開。

七、孤獨。人是喜歡合群的動物,當知道其他人在做同一件事情,感到舒服。但跑與寫注定是孤獨的活動,外和內的感受,始終由自己經歷。跑步出現的困難和痛苦,由自己承擔。

八、專注。寫作人最重要是質素,是把身體所有的力量,全都放在一件事上。我四點起身,主要是為了在無雜念中寫作。跑步亦然,跑步者不理會膝蓋痛楚,專注在每一呼吸,每一腳步。我認為專注有得學,而理想學習工具是跑與寫。

九、耐力。旁人讚我多寫作靈感,我當作是侮辱,因為寫作不是靠靈感。沒靈感的日子(即大部分日子),我也寫,憑的是耐力。四十幾歲才開始跑步,推動力不是天份,也是耐力。

十、節奏。跑與寫讓我接觸到一種人生美妙境界,叫flow對腳和支筆,像在空中飄浮,一切來得輕鬆,好像不用力,我在前進。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Tuesday, June 10, 2014

我跑,是為了玩



拙作《跑步與存在》的自序,提到已故《跑步哲人》George Sheehan,指他是把跑步和寫作結合的先行者。我看過他大部分著作,我的跑步世界觀,或多或少,受到他的影響。George Sheehan寫作中一個不停出現的概念,是玩(play)。他把玩提升到一個高至可能不能再高層次:人的存在,跟玩分不開。

玩是甚麼?我們在問這問題,證明我們有問題。一些人不需問這問題,玩是甚麼對這些人來說,太自然,這些人是小孩。大人對小孩說,玩半小時,然後做功課。玩半小時!廢話中最廢是這句,玩對小孩是一件無窮無盡的事,完結只在兩個情況下出現:大人強行終止,小孩筋疲力盡。

留意小孩玩的時候,他們全心全意投入,心無雜念,時間過去更加沒感覺。在小孩心裏,這一刻只有純潔的玩。天人合一,活在當下,成年人窮一生追求的人生境界,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原來我們長大過程中,不知不覺失去玩的能力,到了中年,拼命重拾一些所謂人生意義,全是我們曾經擁有的東西。問題根源是,我們變成不懂玩的成年人。

玩是一件沒目的的事。試問小孩:點解要玩?答案是,唔知點解,只是想玩。玩沒目的,不是為了賺錢,不是為了強身健體。玩和工作的分別是,工作給予我們工作以外其他價值,例如金錢、自信心、成功感。工作本身無價值,工作衍生的價值給了我們工作的動力。玩的價值在於玩本身,玩不會衍生其他價值。

大部分人跑步,是有目的,彷彿是做一件工作。跑步本身對大部分人沒價值,細心想,跑步沉悶、耗長時間、對身體製造負荷,壞處隨時多過好處。跑步的價值來自跑步帶來的其他東西,例如減肥、保持健康、挑戰自己、認識志同道合朋友等。因為這些原因跑步,固然沒問題,我相信大部分人跑步,都是為了這些含目的之原因。不過,大部分人跑步,不能持續下去,是因為跑步不是玩。

當跑步是玩,我們變回小孩,跑步不悶,感覺不到時間過去,忘記痛楚,我們跑步就是因為鍾意跑步。跑步有助減肥、令人健康、可挑戰自己、認識一班朋友等,這些事情是好,不過是bonus — 有的話開心,冇的話無妨。

只有當跑步變為玩,跑步才可自發持久下去,不需外來力量幫助。當跑步的動力來自跑步本身,我們開始感受到玩帶來的力量:從跑步中成長,及認識自己。小孩長大後,逐漸失去玩的能力,可能就是我們活得不愉快的原因。步入中年,我們花錢上課程、請教練、買裝備,就是為了重新教自己怎去玩。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Sunday, June 08, 2014

自己的專



當年我指出「財經演員」現象,是因為我發現周圍有很多專家,而這些專家竟然離公眾不遠。我認識的專家不拋頭露面,他們在公眾視線以外工作,但當扭開電視機和收音機,或花幾元買份報紙,竟可得到專家意見,我覺得奇怪。我的疑問是,專家身價不菲,不會賤賣專業意見,客戶不會是公眾。因此,我推論這些所謂專家不是專家,而是演員。

世上當然有專家,但我們未必有幸遇上;又或者專家以給予專業意見為職業,我們獲取這些專業意見,須付出一定金錢代價。聽取別人意見,我們須懂得篩選,我甚至認為一個人的成功,跟有效融會別人意見,有很大關係。其中一種篩選功夫,是辨別專家。

跑步,是一個充斥專家的地方,例如一個跑齡只有幾年,愈跑愈慢的半百四眼佬,也霸住暢銷報章專欄寫跑步,可見跑步專家氾濫程度。跑步表面上簡單,一個人隨時隨地可以跑。大部分跑步者沒有經過正統訓練,靠自己接收的跑步資訊。關於跑步的事情,主要由跑步者自己摸索,這摸索過程頗孤獨,容易迷失,專家是茫茫大海中的救生圈。

多專家即是多意見,跑步者從各種渠道獲取不同意見,先試這種方法,再試另一種方法,兜兜轉轉,在紛亂專家意見中,希望找到跑步問題的答案。跑步者傾訴對象,是其他靠道聽塗說的跑步者,答案由混亂變得更混亂。跑步者老實答,多少次聽到某人做了這樣,成績大進,我們不多問便照跟。平日怎理性的人,跑步之後,身邊忽然多了很多專家。

綜合這麼多專家意見後,我發現能提供答案的專家,近在眼前,是自己的身體。跑步訓練是一個關於身體的實驗,我們從訓練中監視身體的變化,不停作出調整。人不可能超越身體,身體永遠是最終限制。過了限制,身體發出訊號,提醒跑步者慢或停下來,這是不變的定律。最精明通透的跑步專家,一直緊盯身體,沒有專家比自己身體更可靠,如果我們願意聆聽身體的專家意見,我們不需要外間專家。問題是,我們通常看低身體,以為身體是一部死板機器,更加不接受困擾自己的問題,答案竟然由自己提供。

其實,身體不是一部機器,它有七情六慾,跑步者知道有些日子身體開心,跑得特別爽;身體不開心日子,跑步者怎推也是徒然。跑步者跑得怎快怎遠,也不能快過身體恢復的時間。每個人恢復能力不同,跑步者的表現最終由身體決定。聆聽身體不足夠,跑步者須清楚了解身體這情緒動物的喜惡,要識do,要知情識趣。跑步者最需要成為的專家,是自己身體的專家。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