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pril 23, 2013

從此以後的馬拉松




這星期跑步的心靈都被震盪了。那天一起床從電視新聞看到波士頓傳來的畫面,不能相信馬拉松會成為恐怖襲擊的目標。人類在這裡放下文明,以最原始軟弱的身驅奔跑;努力堅持以正直温和的方式,勇敢追求單純無偽的信念。而兇徒卻選擇對馬拉松施襲,殘害了生命,也驚恐了我們僅存的一點純真。風雨飄搖,在跑步中的我要用力去面對一件事,從此以後的馬拉松是會有點不同。

純真似消逝
恐怖襲擊發生在最純真的地方,這現實又再次告訴我們世事無常,事情總是發生在意料之外。週末的早上我仍在跑,然而歩伐比平日沉重,想像自已也有機會跑波士頓馬拉松,在最後幾公里筋疲力竭不斷失速,意志一時動搖想就此慢跑到終點罷了,卻兩旁的歡呼聲實在令我無地自容,往四週一看竟聽見有市民呼喊出我的號碼在為我落力打氣,此刻不敢怠慢,全身熱燙的再次奮力提步。歡呼聲越來越熱烈,應該感動不已的我卻再跑不出直線,有意無意地拐彎遠離聚集的人群,對路旁伸出的 give me five 視而不見,無心欣賞大城小巷的文化建築,只顧微微縮起雙肩垂頭一路跑,似要隨時準備閃身匍伏地上……

原來是波士頓馬拉松
我離波士頓馬拉松很遠,成績離它的參賽資格也很遠,但每次完成馬拉松後都會以這入埸門檻的時間計算一次,想想怎樣可以再把 PB 向前推進。內心覺得要做到這時間才算是一種成就,總想要得到波士頓馬拉松的認可資格才算數,盡管最終可能選擇不去也都甘心情願。我從來沒向誰提過要去波士頓跑,光跑日本的各大馬拉松已是一個五年計劃,然而這事件突然拍醒了我,原來它一直在遠遠前方引發我的鬥志,眺望著無法觸及的時間水平,一步一步的正向前邁進。如今我知道,它在等著我。

跑,是要捍衛這片真
天不常藍,跑步卻沒分晴天雨天;世事多變,跑步仍恆久散發不變的能量,把追求的渴望保留在純真的領域,是神聖不可以侵犯。馬拉松受襲不只是波士頓的事,身為跑步者的我不甘受污,要以跑歩者的姿態捍衛這片真。從此以後,多一份責任留一道氣節,刻著這慘劇的傷痕,闊步微笑仰臉,迎向每一場馬拉松的終點,感謝家人朋友自己,還有純真不變的馬拉松。

主場新聞 夢飛行  2013 4 20

Friday, April 19, 2013

為波士頓跑




一早起來開電視,看到波士頓馬拉松(波馬 )慘劇,第一個反應是焦急。同事的父親第一次參加波士頓馬拉松,我留意到爆炸發生時間,跟他完成時間差不多,我不停打電話給同事,後來知道他父親無恙,其完成時間和爆炸時間相隔 6分鐘。

然後,我的反應變為憤怒。所有認真的長跑者都知道波馬的神聖地位,它是唯一需要qualifying 時間的國際大賽,它是馬拉松之王。慘劇發生後,有朋友和記者找我,想知道我有否參加。我好想參加,但沒資格,以我的體能,唯一有可能參加波馬,是年齡增加後,而又能夠保持目前狀態,但其實相當渺茫。想深一層,兇徒選擇波馬,正如九一一恐怖分子選擇世貿中心,就是要襲擊最有代表性的象徵。

這件事我特別傷痛,因為我是跑步者。跑步是一件開心的事,馬拉松把很多開心的人拉近在一起。跑步者的特徵是硬淨,捱得忍得,但波士頓慘劇仍然是很痛。

死亡和受傷的,大部份是觀眾。馬拉松不是參賽者一個人的事,例如我,每一次太太都在沿途為我打氣,我一定堅持下去,因為我知道她會在終點等我。觀看馬拉松本身是一件很特別的事,假如你偶爾對人性失去信心,去為馬拉松打氣吧!留意身邊的人,我擔保你會重拾做人的意義。

入場看巴塞隆拿,觀眾是想欣賞美斯的球技,是想看巴塞擊敗對手。馬拉松沒有主隊或客隊,觀眾為所有參賽者打氣,沒半點噓聲。只有在馬拉松,有這麼多陌生人為其他陌生人興奮吶喊,因為馬拉松參賽者都是平凡人,但他們在做一件不平凡事。

繼續跑 向惡勢力說不
馬拉松把人拉近在一起,因為跑 42 公里在全世界都是同樣困難,但又不是困難至不可能。由非洲冠軍到最後過終點的跑手,都曾為馬拉松付出過。馬拉松觀眾可能是家人,他們最清楚這種付出;也可能是途人,他們為這些曾付出過的人喝采,因為這種付出是一件不容易做到的事,不分國籍、不分宗教,馬拉松的奧妙是把五湖四海的人連結起來。

我們活在一個犬儒世界,陌生人對我們好,我們第一個反應是不信,兼立即提高警覺。馬拉松卻製造信任,觀眾向跑手遞上朱古力和蛋糕,跑手不會質疑這些食物是否乾淨。一個平日用消毒紙巾抹手幾次的女士,在馬拉松跟滿手汗水的陌生人不停 high five。在終點,陌生人擁抱陌生人,馬拉松顯露人類的美善。

馬拉松從此不一樣,我們會提高警覺。不過壞人永遠不會得逞,因為跑步者一定會再跑、繼續跑,跑是跑步者向邪惡勢力說不的方法。波士頓明年會再舉行馬拉松,我擔保兩旁的觀眾,到時會嗌得比以前更大聲。

今個星期日,我會用我的方式,悼念波士頓死傷者,我跑!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金融中心版

Wednesday, April 17, 2013

馬拉松Flaneur


在東京跑完馬拉松後兩日,腳開始痕,約朋友朝早跑步,他婉拒了,他的解釋令我愕然,他說他其實不太喜歡跑步。不喜歡跑步,但他每年參加多項長跑比賽,尤其喜歡參加外國馬拉松。我想深一層,身邊有好幾個人跟這位朋友一樣,不太喜歡跑步,但很喜歡四處跑馬拉松。我稱這些人為馬拉松 Flaneur

Flaneur 解作浪遊者,以自己一套方式,漫遊觀察城市文化。浪遊者混在人群中,保持一種速度、一種距離,觀察四周的人和事。馬拉松浪遊者的觀察工具,除了是眼睛和心靈,還有一雙在跑的腳。


很多人形容參加外國舉行的馬拉松,為一場多姿多采的盛宴。這幾年香港人三五成群出外參加馬拉松,已成風氣,多間旅行社專辦外國馬拉松旅行團。我跑齡淺,但也逐漸明白盛宴的意義。到外國參加馬拉松,多數是一班朋友一起去,在計劃階段已很熱鬧,朋友七嘴八舌,意見多多,很多時跑完會相約在當地觀光三幾天。

藉跑步感受城市文化

馬拉松跑手在比賽前一日,須領取號碼布,主辦者一定會把握機會,把這過程變為一個嘉年華。我只去過兩個地方,但氣氛同樣熱鬧。比賽前一日,有人選擇休息,也有人不放過遊覽城市的機會,我認識的馬拉松浪遊者,已開始浪遊熱身。

這場盛宴開始,由主辦者的安排,到跑手的百態,到賽道兩旁人群的反應,馬拉松浪遊者在自己的步伐中觀察。

以我所知,除了香港,大部份在外國城市舉辦的馬拉松,主辦者都是希望展現城市面貌,設計馬拉松賽道來說城市故事。每一個城市其實都是一件有生命的藝術品,馬拉松比賽當日,跑手便是用家,這個觀賞過程歷時幾個鐘頭。

對於馬拉松浪遊者,跑步變成一種方法或手段,目的是能夠舒服地完成觀賞過程。馬拉松浪遊者可能分開不同種類,有些留意其他跑手,有些享受人群的熱情,有些融入城市的美感。在一個陌生地方享受一場盛宴,這感覺特別美妙。我開始理解馬拉松浪遊者的心境,剛嘗完盛宴,比賽後兩日,可能真的提不起勁跑步。

假如我對馬拉松浪遊者的看法成立,全世界也有這種人。我特別理解香港馬拉松浪遊者的心情,他們特別有走出去的衝動。香港馬拉松是以主辦者、而不是以跑手為中心,主辦者固執地認為香港就是不同,紐約和倫敦做到的,香港做不到。港馬展現的,是杳無人迹的大橋和隧道,代表香港最不吸引的一面。香港出產特別多馬拉松浪遊者,因為他們受夠氣,能力許可的話,設法逃離香港。

我對海外馬拉松浪遊者的忠告是,除非你們鍾情觀賞大橋和隧道,否則不用來香港參加港馬。這不是盛宴,是純跑步,而且賽道頗困難。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金融中心版

Friday, April 05, 2013

跑得快過你的老翁



2012年最出色馬拉松表現,跑步界認為是多倫多馬拉松,加拿大人偉樂(Ed Whitlock)創出的3:303小時30分)。3:30成為最出色成績,因為偉樂81歲。讀者未聽過偉樂,可能「嘩」一聲,81 歲跑 3:30!聽過偉樂的人,可能感奇怪,為何差一年差這麼遠,2011 年多倫多馬拉松,偉樂成績是 3:15。原因是去年偉樂在家跌到,斷了一條肋骨,休息了幾個月,操練不太充足。

偉樂是明星級跑手,因為他的年紀。跑步界以「精英」(Masters)形容40歲以上跑手,偉樂是「精英」中的精英,持有多個 70 歲以上級別長跑紀錄,包括74歲創出2:58。你冇聽錯,74 歲做 Sub-3,你和我都有大把時間。香港人半百叫老翁,對「精英」運動員不夠尊重。

年紀越大 好勝心越強

見到年紀比我大很多的人在跑,我也泛起這個問題:我可以跑到幾多歲?跑步者身邊總有人,特別是在跑步者受傷的時候,贈一句:「第日老咗你就知」。偉樂是天生異稟?抑或跑步可以是一個跑到老的運動?我試從偉樂生平找答案。

偉樂在英國出生,中學時代喜歡跑步,成績不錯,大學畢業後到加拿大定居。偉樂 20 40 歲忙於工作和家庭,40 歲遇到偶然機會,成為跑步會教練,重新接觸跑步。偉樂記得在 70 年代,40 歲已算老人,大家都不習慣見到 40 歲老人在跑步。偉樂的跑步生涯轉捩點是 80 年代,「精英」級跑步賽事開始流行,偉樂再愛上跑步,原因不是健康,而是好勝心作祟。

偉樂 50 歲開始認真跑,退休後更全心投入跑步,目標是創紀錄和奪標。自此,偉樂的好勝心沒熄滅過,年紀越大,身體不如前,便以時間來調整,但沒停過渴望勝出。偉樂一直跑的動力,來自競爭的本能。

80 歲跑手練跑方法,是風雨不改,每日慢跑三小時,重量不重質。跑道是離偉樂家不遠的一個墳場,圍着墳場跑,一個圈不用五分鐘,他不數圈,只計時間,夠鐘就停。


見過偉樂跑的人,形容他的確跑得很慢,近似緩步跑,偉樂解釋是避免受傷。跟常人一樣,跑步為他帶來很多毛病,隨着年紀大,他須不停調整日常訓練。他已不能做速度訓練,他的戰略是讓肌肉習慣跑步,以量取勝,比賽時稍為提升速度,跑完馬拉松也不覺疲倦。

馬拉松的訓練重點之一,是比賽前一兩個月,跑幾課 30 公里以上的Long Run。偉樂一年365日,每日一個 Long Run,跑到 80 歲。偉樂可跑到幾時?他的答案直接,只要他可繼續參加比賽,他就不會停。跟偉樂不同,我參加比賽沒可能贏取獎盃,但我也覺得比賽是一種動力,為了參加比賽,我會為跑步做很多平日不會做的事。大部份長跑比賽年齡限制只設下限,不設上限,我少了一個不參賽的藉口。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金融中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