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21, 2014

狗狗看天下

跑步者最常遇到的動物,是狗;兇惡的,純良的,有人看管的,自由自在的,各式各樣的狗。跑步者對狗的態度,大都是互不相干,各有各的空間,然而,大家經常在路上遇到,總會建立一些感覺,我在想,狗怎看跑步者。狗的智商不低,熟悉人類起居生活,也熟悉跑步這行為。我認為狗對人類跑步一定存在很多疑問,我幻想跟一隻狗談跑步,狗問,我答。

狗:點解人跑步?
我:點解馬跑,點解雀仔飛,點解魚游水,答案都是一樣,因為本能,跑步令人過癮,因此人就是喜歡跑步。

狗:但我見到有些人跑得好辛苦,老實講,從外貌看,有些人不應該跑。
我:這些外表不應該跑的人不是為了過癮,他們跑的原因通常跟健康和體重有關。

狗:點解跑步人着鮮色衫,是否像動物以顏色吸引異性?
我:不是,為避免被車撞到。人跑步時個樣麻麻,很難吸引異性,人吸引異性通常選擇在室內。

狗:很多跑步人很瘦,我們應否跟他們分享狗糧?
我:不用餵跑步者,這些人很在意體重,一日磅幾次,以瘦為榮。

狗:跑步人腦裏在想甚麼?
我:古靈精怪,甚麼都想,最常想是幾時跑完。

狗:人類嗅覺不及我們,跑步人會否迷路?
我:經常會,探索新地方是樂趣之一。

狗:跑步人對狗危險嗎?
我:不危險,狗是人最佳朋友,而且不少人怕狗,人走得太近,你們稍裝出惡樣,人即刻避開。

狗:點解有些跑步人邊跑邊聽歌?音樂對跑步有甚麼幫助?
我:音樂可麻醉自己,暫時忘卻跑步帶來的種種不舒服。

狗:我還是不明白,不舒服何必跑,你不是說人跑是因為過癮。
我:痛也是過癮。

狗:痛怎可能是過癮,我痛的話一定不跑,我開始覺得你不合理。
我:這是人與狗的分別,人在痛中找到過癮,狗是不會明白。

狗:我們吠,你們怎打招呼?
我:眼神和點頭,夠了。

狗:壣到好索的異性,怎辦?
我:迎面而來的,看不清楚;從後看的,不能作準。(狗:噢,我們從後看,夠了。)

狗:最後一個問題,不是關於跑步,點解帶我出街的外傭,永遠在講電話?
我:我唔知。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Friday, September 19, 2014

黑色西裝

舊的一套黑色西裝總是不合心意,但想到平日的機會不多,一直沒理會,最近扚起心肝買了新的一套,因為發現的次數不斷增加。參與白事由以前出席上一代的儀式,到近年出席同輩朋友的儀式,生老病死不再是一件遙遠的事。每次去醫院探病,離開後我總會跟自己說,一些仍能做的事,應盡情去做。

年紀大了,跑步竟然多了一種感覺,是感恩。跑步時不時泛起感恩之心:仍然能夠跑,已經是一種運氣。我托賴身體出現的種種毛病,沒影響跑步,只要我想跑,總找到機會跑。我身邊有朋友,因為不同健康理由,並不是想跑便可以跑。這些朋友都告訴我,失去的東西之中,不能隨時隨地跑步,最令人懊惱。能穿上跑鞋,自由地跑,可能是病者最能感到控制自己身體的時刻。

關於跑步,我需感恩的原因太多。一件事,做了四十年人,也沒提起勁做,其實很大機會不會開始做。我跟很多香港人一樣,在所謂當打歲月,周一至周五,拚命工作,周末用來休息,準備下周再搏殺。如是者,一年又一年,從沒泛起跑步的衝勁。不要說跑步,其他運動,甚至嗜好,也好像沒有。曾經有一大段時間,柴娃娃跟風去學這樣那樣,最後理性一面出場叫停。這是我這一代人生活寫照,抑或是我的任性選擇?我弄不清楚,我只知道每次回想起沒跑步日子,感到有點不可思議,當時星期日早上怎過?

我能夠開始跑步,本身是一個不小的奇蹟,那時候,環境太不利,個人意志談不上堅定,糊裏糊塗地開始,竟然能夠持續下去。開始後退出是太容易,太忙、太痛、太冷、太熱,不跑的藉口遠多於跑下去的理由,畢竟我是很懂得說服自己的人。我沒甚麼需要證明,沒獎盃可贏,個人紀錄離我愈來愈遠,跑下去彷彿就是為了跑下去,沒特別原因,按照我的常態,早應放棄。

或者我們做某件事,原因可能很簡單,簡單至沒深層原因,甚至沒表面邏輯,做是因為可以做。對,我們做這件事,是因為我們可以做。很多人可能不接受這思路,可以做不一定要做,還需考慮其他因素。關於跑步,我不想多考慮了,因為我知道考慮的結果,多數離不開是太忙、太痛、太冷、太熱。再想下去,我會想到可以跑不是必然的。

有時我告訴自己,最需要的感受,是感恩。我是一個太不可能的跑步者,能自由地任由雙腳帶我飛行,除了滿足,也只能是滿足。的機會變多,黑色西裝在衣櫃將會佔據當眼位置,我不畏懼它,只要我仍可穿上跑鞋,我一定找一日,住黑色西裝跑。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Tuesday, September 09, 2014

山上李柱銘

最近我有一個難忘經歷。我和TC行八仙嶺,這日天氣很熱,我們嚴陣以待,帶了很多水。八仙嶺這帶我們行得不夠熟,中途走錯路,去不到打算去的地方,走多了路。回程時發現水不夠,平日遇到這情況,問題通常不大,慳住飲,捱到終點。這日不同,我們面前還有一大段路要走,烈日當空缺水,我們知道沒可能捱到終點。想到沒有人會在一條香港主要行山徑渴死,只要我們肯開口問人取水一定無問題,結果令我們難忘。

我們總共問過六批行山人士取水,包括練山快隊、假日郊遊人士、內地人、學生等(不過這內地人跟廣東道的好像有點不同)全部一口答應,沒有人扭擰,例如自己也帶不夠。這日真的很熱,其中有人也承認失預算,但不管剩下多少,所有人欣然打開水樽,包括最令人感動的少至一兩啖。我們就是不停問人取水才安全走回終點。這件事一直在我腦海中,我想起一個關於李柱銘的故事。

前《信報》總編輯練乙錚寫過關於自己的故事,他年幼家貧,在華仁讀中學,家人希望他停學,出來工作賺錢養家,他很不願意,感到徬徨。神父知道練乙錚的情況,替他想辦法,通知練乙錚去找一位華仁舊生,是李柱銘。李柱銘見練乙錚時,把一個信封交給他,信封內有一筆錢,足夠他讀下去。練乙錚最感動之處,是李柱銘跟他說,這筆錢他不用還,將來他事業有成,方便的話,就用這筆錢去幫助其他學生。

記者就練乙錚故事訪問李柱銘,李柱銘說不用讚他,他當年考入香港大學,也是沒錢,全靠父親的一位朋友幫忙,這個人是著名律師余叔韶。余叔韶對李柱銘說,不需要還錢,只要答應做一件事,將來如果遇到一個需要李柱銘幫助的人,他以同樣條件幫助。李柱銘對記者說,練乙錚需多謝的,其實是余叔韶。

李柱銘的答案當然是謙虛表現,他是主動把這條「助人鏈」延續下去,我甚至相信練乙錚不是李柱銘唯一幫過的人,只是練乙錚成為傳媒人,說出來的事受人注意。練乙錚公開這件事,我相信他也在默默延續這條「助人鏈」。

在山上遇到人,會說聲早晨,便擦身而過,未必留下特別印象,或不再遇上。山上的情,很多時留在山上。這六批給我們水的人,他日在山上重遇,我們也未必能相認。在山上受到恩惠,報恩的方法,是學做李柱銘,銘記於心,將來有機會,把「助人鏈」延續下去。我可能只剩下這麼少水,但我也會把一半給你。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Monday, September 01, 2014

跑步的質感

我是DIY白痴,在家裏,所有傳統上由男人負責,牽涉手工的事情,全部由女人負責。我不單只不懂,情况嚴重至逃避階段。如果我在IKEA買傢俬,我一定另付安裝費用。

一個人不懂一些事情,牽涉三種情況:一、沒興趣,真的不想去學識;二、因為不懂,所以說服自己是沒興趣的;三、心裏其實想學識,但又不知從何開始,始終沒去做。我是屬於第三種人。想做又不會去做,我這種人有解決方法,是看書。世上有些人不去踢波,但選擇從書本中享受踢波的樂趣。

關於手工精神,我看過不少書,最難忘是幾年前出版的《Shop Class as Soulcraft》,中文譯名是《摩托車修理店的未來工作哲學》。作者Matthew Crawford是政治學博士,曾任華盛頓智庫高層,後來辭去工作,開了一間摩托車修理店。這本書當然不是教人修理摩托車,探討的是從工作,領略生活的真正意義。作者目睹近年社會過度注重「知識工作者」,製造一種誤導區分,用腦工作的人高高在上,用手工作的人永遠是低人一等。

作者身體力行,重拾在社會逐漸消失用手去製作和修理的經驗。用手工作不代表不需要用腦,所需要知識和經驗一點不可以馬虎。白領在辦公室坐了一日,到底做了甚麼?手工藝卻帶來成功感,一件事有始有終,過程中的學習和改進可以趣味盎然。近年知識工作者活在惶恐中,工作隨時被年輕人取代,更擔心是被印度年輕人取代。工匠不能輕易被其他人或互聯網取代,不會過時,並愈來愈得到社會尊重。投行高層收入以「球」計,但這些人究竟做了甚麼出來,是個謎。工匠老老實實用雙手做出來的滿足感,是我只能從書本中得到的遙遠感覺,直至我找到一項最接近手工藝的運動,對,是跑步。

你明白金融海嘯成因嗎?你明白高官的語言偽術嗎?世事變得愈來愈虛浮,自己每日只能被人潮推着走,能控制的事情愈來愈少。至少,我可以跑步,扎實地用雙腳踏出一步又一步,這肯定是屬於我的。終於我找到一件不需要其他人告訴我做得好或不好的事,這感受是客觀的,是可計算的。工作上,事情性質變得模糊不清,甚麼是好或不好,彷彿是視乎上司心情、政治氣候、公司股價高低等。我跑得如何,不需要其他人告訴我。

美好工作生活不應該是把一些數字搬上搬落,或者,世界輪流轉,在香港,近年受人另眼相看的工種是扎鐵,受人歧視的工種是銀行。我們重新發現技術的重要,欣賞工匠的手藝,原來腦和手從來分不開。

唯有跑步,我不用借助書本,去確切感受DIY精神。每跑一步,充滿質感,都是屬於我,我的身體做出我腦袋的希望,這種感覺太過癮。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