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ly 31, 2010
燈膽時刻
看卡通片的時侯,當人物突然之間想通一個主意,頭上會有一個着了的燈膽,口中叫一聲「A-Ha」。這些表達其實十分貼切,由想不通到想得通,世界像是光明了,背上的負擔輕了,面前出現了康莊大道。這突然其來的時刻就如一個由熄到着了的燈贍。
「燈膽時刻」可遇不可求?肯定不可以由自己製造出來吧!
Well ……你知我想說什麼,又同跑步有關?沒錯,跑步的時候特別多出現「燈膽時刻」。你在讀這篇文章的這一刻就已經是跑步同路人的「燈膽時刻」,此刻你不自覺地點頭附和,心在想:「呢條友講得冇錯,我好多重要決定都係跑步時作出。」
我清楚記得最近幾年許多重要決定都是在行山或跑步的時候作出,可能是TC不經意的一句話,可能是一些本無關係的東西突然間串連起來,變得有意思,之前的混亂變得清晰,下決定變得理所當然。
不是巧合
跑步和「燈膽時刻」的關係,我幾敢肯定這不是巧合,因為出現次數頻率太高,兩者之間必定有着微妙關係。其實我喜愛跑步的其中原因,是我依賴跑步來思考,自自然然作出決定。我跑,因為我想遇上「燈膽時刻」。
點解跑步和「燈膽時刻」有微妙的關係?我認為這是一個邏輯問題。日常發生的事情,99.9%是水過鴨背,發生了忘掉了,不留半點痕迹,留下記憶的事情少之又少。其實我們不跑步的時候也會作出重要決定,但容易忘掉,而跑步時作出的決定讓我們留下特別深刻印象。即是說,跑步和「燈膽時刻」的關係是由記憶來強化生根。買車、轉工、跟女朋友分手等決定,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日二十四小時也有可能作出,只是跑步時作出的令我們特別記得,因此產生跑步幫助作出決定的感覺。
變得決斷
點解跑步時作出的決定特別留下深刻印象?我認為這是一個科學問題,讓我這冒牌科學家以最淺白方式(我唯一懂得的方式)跟大家解釋。我們運動的時候,腦部產生化學分泌,這些分泌會刺激感官系統,我們更加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最常見的反應是興奮。因此,運動時發生的一切好像特別有印象,因為我們心情興奮。情緒出現問題的病人,醫生除了用藥物醫治,還建議病人多運動,正是這個原因。
今時今日我們講求 Multi-task,同一時間只做一件事,好像代表低效率,追不上時代步伐。跑步,是我們少有地專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雙腳在跑,腦裏放任地翱翔 ,我們忽然創意爆棚和變得決斷。
剛才我說過,其實我們什麼時候都會作出決定,只是跑步時作出的特別記着。運動時產生的化學作用,加上專注的思維,肯定是有利於分析、計算、下決定的過程。運動的時候我們感到興奮有力,感到生命存在,作出決定的頻率應該比平日為高。
我們大部分時候渾渾噩噩,連問題是什麼也搞不清,遑論知道問題的根源。我們日常做的事情,許多都變了公式化,所以久不久要提醒自己點解要這樣做。下次你猶豫應否去跑步的時候,記着我今日講過的東西,可能會成為你的起心肝去跑步的推動力,你可能即將會作出下半生最重要的決定。
撰文:蔡東豪 Tony Tsoi / 2010.7.31 逢星期六刊於《信報》
Saturday, July 24, 2010
我選梁振英
大浪西灣魯連城事件發展得真快,我對網上群組的組織行動能力本已不存疑,今次更加佩服至五體投地,政府和企業不能不重視這股由市民凝聚的力量。今次事件最令我驚訝是,魯連城買地交易完全合法,而政府各部門在交易過程中全不知情。
富豪自有辦法
有些事情市民是要依賴政府去做應做的事情,例如保護香港的自然景色。我在2010年1月23日的文章〈我怕梁振英〉不幸言中:「在香港六成土地面積上,我們見盡欠缺透明度的政府運作,不平等的政府施政,官商勾結,利益輸送。在另外四成面積上,我們得到一個感覺上自由、平等、開放的環境。在郊野公園,地產富豪的權益不比其他人高。」我錯了,富豪自有他們的辦法。
市民怎想到跟大浪西灣沙灘相連的一片土地竟然不屬於郊野公園範圍。這肯定是政府的錯,當年政府或者怕煩,不向村民收地,在規劃郊野公園的時候避開私地,又沒有立例管制這些私地的轉讓。政府的假設是,這些地方了無人煙,欠缺交通接駁,任它不設防也不相干,政府在規劃郊野公園時想不到會有一小撮富豪竟可富有到這地步。愈難到達、愈了無人煙的地方愈吸引,因為富豪有直升機和遊艇。
對於香港地產出現的種種不正常事,我開始有一個新想法:或者政府跟富豪的關係不是官商勾結,而是政府根本不是地產富豪的對手,大家不同Level,一邊是不停有高手加入,戰意高昂的西班牙國家隊,另一邊是技不如人,一盤散沙的港聯,雙方水平相差太遠了。以大浪西灣事件為例,環境局局長邱騰華在報章頭條刊出事件由來之後,仍懵然不知;後知後覺就想速速補鑊,但發現束手無策。今次事件要不是市民發動群眾力量,政府早已投降。
睇住政府來打
地產商有計有謀,睇住政府來打,你要講法律時我跟你講法律,你要講保育時我跟你講保育。地產商還不時重金禮聘前政府高官加盟,知己知彼,對灰色地帶瞭如指掌,專長鑽法律罅隙。魯連城對邱騰華,打真波,讓兩球我都買上盤。
聞戰鼓,思良將,我想到梁振英。面對地產商的欺凌,曾蔭權可幫自己辯護,這不是他的錯,他接手時已是這樣子,無理由要他解決幾代官員留下的爛攤子。我無氣力去追究曾蔭權,不過振英哥,你不同,你恨做特首,但未上得工。我發夢市民有權選特首,我一定在你上工前定下條件,條件就是改革地產業的種種不公平。我覺得「阿爺」不大管地產,內地冇發水樓,阿爺冇講過地產商一定要賺大錢,阿爺最關心的是社會和諧,而香港社會明顯地因地產商的手段變得不甚和諧。
我想通了,政府跟地產商這場對弈,只有一個方法,外國人形容為Poacher turned gamekeeper,由偷獵者轉為看護者。以振英哥你在地產界的經驗,捨你其誰。我決定投你一票,願意幫你站台助選,條件是你要盡你的一切能力去保護香港的郊野公園。從大浪西灣事件看到,政府不主動出手改例和設關卡,郊野公園遲早變成富豪私人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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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展舉行190場講座,我有一場。各位請擁躍支持。
講座:金融是文化
時間:7月25日,星期日,11:30am - 1pm
地點:會展會議室S428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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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蔡東豪 Tony Tsoi / 2010.7.24 逢星期六刊於《信報》
Tuesday, July 20, 2010
又要幫襯梁振英
星期五,16日:收到黃世澤電郵,告知這事件,他付上 InMedia文章,以及南華早報頭版文章。同日,TC也收到相同消息,他建議精B星期日的操練改去大浪西灣。
星期六,17日:精B隊員一致通過,星期日早上7點北潭涌停車場集合,從東壩過西灣山,攻入大浪西灣。
星期日,18日:TC告知Facebook大浪西灣事件群組已聚集3萬多人,將組織一連串行動。西貢清晨氣溫已很高,冇風,前一晚下大雨,陽光把地上濕氣蒸發,熱氣迫人,不過藍天白雲至難以相信。萬宜水塘的藍色,我以前只在馬爾代夫見過。TC買了部新相機,盡情地拍照。在山上,已看到富商購下的地皮跟大浪西灣沙灘是咫尺之隔。到了大浪西灣,走入工地,幸好冇狗。此情此景,心情鬱悶至極,停留一陣已冇眼睇。
星期一,19日:一早起身,Now新聞頭條是大浪西灣事件,女記者在星期日親身走入大浪西灣採訪。各大報章也報導事件,我知道事件已進入傳媒關注範圍,It will take on a life of its own。星期一接到不同人電話,都是關注事件。
我會緊貼事態發展,要想一想對這事件的看法,星期六刊登,應該繼續幫襯梁振英。暫時各位先欣賞TC的攝影作品和不幸地有點 Prophetic的拙作「我怕梁振英」
Sunday, July 18, 2010
最慢的捷徑
從一個月前的大東/鳳凰/鳳凰/東涌的操練中靱帶受傷開始, 我經驗到第一次的運動創傷, 感受到像電擊般的劇痛, 它封印着我每一下的腿部發力, 我只能用步行完成尾段的下山路段。在這大操的前一天, 我照常在星期六早上到北潭涌跑十多公里, 中段回程時右腳韌帶發出微痛的信號, 我大男人心態萌生, 暗道: 「小小痛楚何足掛齒, 腳踏大地誰個不痛…」警覺性不足又沒有即時評估傷勢, 抱傷繼續出席大操是不智的決定。我回想大操當日忍痛上落兩次鳳凰山……實在難以想像。
醫生告訴我韌帶受傷可大可小需要足夠時間養傷, 復原時間無可奉告因人而異。你這是過度勞損, 現在身體發出警號, 喜歡運動可以游水或踩單車。這是預期內正常但沒有幫助的公式意見, 醫不了傷也醫不了病人的心理。看醫生, 一半以上是看心理, 我期望會有更積極的指導教我如何適當地休息, 逐步調節份量回復練習, 或怎樣減少運動受傷的方法等。最少對我說, 放心這是有方法的。
我不甘走那迴避的曲線路徑, 一般的養傷思維是儘量避開觸及傷患, 甚至改變運動模式來遷就。這可能都是在輕傷時沒及時處理以致釀成傷患難以根治的無奈。我相信所有強化過程都會有類似痛楚的阻力, 正如成長過程一樣。重要的是在一開始時便要抱正面處理心態, 決意找出方法然後耐心地克服。單靠用強大意志忍痛只會換來反效果最終拖長康復時間得不償失。
我的傷勢正在好轉, 康復過程中慎重地保持有幾次操練。是隊友刻意安排也好是天意難違也好, 猛烈陽光下不適宜大操志在保持狀態, 這有助我穩步養傷。我經常內心交戰, 感覺到氣力充沛但又不敢盡情發力向前衝。這時眼睛在作出挑釁, 我能一目幾米範圍的亂石群並敏捷地配合雙腳高速下山, 享受那點石躍動的快感, 此刻何不再嘗?
理智卻在忠告我, 慢才是康復的捷徑, 有自信的慢才是長距離的成功之道。
Saturday, July 17, 2010
學悶
(Juliana 的留言: 如果看完這篇文不在此分享 OK GO 的 MV 我覺得是對不起作者。)
電視處境喜劇多以辦公室為背景,做什麼事都是大夥同事一齊做,好不熱鬧,話題源源不絕。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總遇過怕獨處的波士,波士會威逼利誘同事放工去飲酒唱K,總之唔想太早返屋企。在網絡世界,我們要確保時時刻刻在線,一日半日跟互聯網斷絕連繫,好像生命受到威脅,世界缺少了自己好像不會運行。我們好像動物園的獅子,喪失了與生俱來覓食的能力;我們喪失的,是跟自己獨處的能力。
學懂跟自己相處
不管你多麼喜歡熱鬧,你總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刻,你會否抗拒這些時刻?或者不是抗拒,因為你不會去多想這些你不想去想的事情,你總要把自己弄到周身唔得閒,實情是,你怕孤獨,你不懂得跟自己相處。
我最近認識一位朋友(愛上跑步後識多咗人!),他告訴我以前經常跑步,但近年停了,原因是悶。在眾多不跑步的原因之中,怕悶排位甚高。什麼是悶?悶是怕自己一個人?悶是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悶是因為同一時間只能做一件事?許多人的答案是,悶就是悶。假如悶的定義是自己要跟自己相處,我跑步是因為它夠悶,跑步教識我怎去悶。
其實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是自己一個人,不信的話,可記錄下每日的一舉一動。跟別人相處難,其實跟自己相處殊不容易,因為生活中太多雜音,太多我們認為自己一定要做的事情,太多我們認為自己一定要見的人。信我,跟自己相處是要學的,而一個不錯的方法是跑步。
跑步表面上充滿着矛盾︰你可以一個人跑,也可以一班人跑;比賽的時候,數以百計的人一起跑。即使跟別人一起跑,實際上都是自己一個人在跑。以我為例,星期日跟精電B隊長一起跑,平日我自己跑兩日。跑步基本上是一件一個人做的事情,要學懂欣賞跑步,就要學懂跟自己相處。
最佳的思考時刻
跟自己相處首先要認識自己,然後接受自己。跑步改變不到一個人,你一定要對自己誠實,欣然接受跑步時候的我就是真正的我,跟自己相處之道就在這大前提下開始。
跑步或許是最佳的思考時刻,雙腳在動,腦袋閒下來,如果不去思考是有點浪費。把跑步變成思考時刻是許多人跑步的動力,由國家大事到兒女私情,什麼課題也適合,許多人生大決定都是在跑步期間想通的。
跑步或許是不思考,什麼都不做的時刻。你記得起你什麼都不想的時刻嗎?其實這些時刻無時無刻都出現,因為太多了,你記不起,但你記得你什麼時候跑步,跑步時嘗試什麼都不去想,把腦袋的東西倒出來,任由它空無一物,你會感到快樂,你便會記得你什麼都不去想的時刻。曾經,我添置大堆為跑步而設的聽歌設備,因為我以為自己會怕悶,這些設備早已不知所終。
假如不想不做是悶的話,我覺得悶是一種優雅的狀態。懂得跟自己相處的人是優雅的,我要學悶,而途徑是跑步。
撰文:蔡東豪 Tony Tsoi / 2010.7.17 逢星期六刊於《信報》
Sunday, July 11, 2010
為鄭仰平跑
(1984年,鄧小平和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會面,鄭仰平(後左二)負責翻譯。)
一早睇網上蘋果日報,見到「鄭仰平」這個久違的名字,一大堆回憶湧到腦海中。任何人和事經過董橋的筆,變得優雅,特別是本身已十份優雅的鄭仰平 (下面刊出董橋的專欄:〈鄭仰平八十一〉) 。
鄭仰平這名字是屬於八十年代,年青一代不會知道鄭先生是誰,但我記得,我好記得。八十年代中英就香港前途問題進行多次談判,站在台前是鄧小平、趙紫陽、戴卓爾夫人等政治人物,我當時特別留意到站在這些政治人物中間的一個香港人,他是鄭仰平,擔任即時傳譯。我當時在想,這個人真了不起,有資格在這麽重要的場合擔任這麼重要的工作。鄭仰平的名字在香港傳媒消失了十多二十年,原來他移居北京,今年八十一歲,剛出版了一本文集。
八十年代我們一家人移民多倫多,是香港前途問題直接推使的,因此我對這些八十年代影像特別深刻。我們一家人的歷史上留有多倫多這一頁,鄭仰平或許也扮演了一個角色。
今日精B盡情發揮2S精神 (Spontaneity + Serendipity),在新界北鹿頸一帶隨意四處跑,跑了四小時,竟然跟鄭仰平也跑出關係。董橋的文章憶述鄭仰平的往事,提到當時的港督尤德,中英談判期間,尤德在兩個終主國之間奔走,這份工作必定吃力不討好;今日區區政改已弄至特區政府洋相四出,當年中英談判關乎香港的前途,香港處夾蓬有苦自己知,尤德面對的壓力不問可知。尤德在任期間去世,香港人不應忘記。
我們無意中跑到一個路口,見到一個指示牌:「尤德紀念亭 - 2公里」。我們四個人無一個聽過這地方,但我這朝早對尤德的感情特別澎湃,說服隊員一定要到此地一遊,聊表心意。點知這2公里不是說笑,大部分路程是上山,在氣溫三十多度,無遮無掩下緩步跑上山,到紀念亭後有強烈成功感。這紀念亭面向深圳,不知道有甚麼寓意。
其實今日這「2S跑」,跑出了三位港督,除尤德外,起步時經過由彭定康揭幕,紀念八仙嶺火災的春風亭,後來也經過衛奕信徑的終點。
港督給香港人的最佳禮物,是留下地產商 (暫時) 拿不走的郊野地標。我個仔他日行山跑步,提起曾蔭權,應該是他在山頂下望,指住添馬艦:「就係曾蔭權把這片地變成石屎森林政府總部」,這也算是一種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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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仰平八十一
2010年07月11日
他說一九八八年學期結束離開加州蒙特雷,一些帶不走的零星東西動身前一天晚上都讓一個學生來搬走了。清晨行李擺進了汽車,他怕落了東西回屋再檢查一遍:「空空的房子,相處了兩年的地方,心裏還是有點留戀。人就是這樣。」他說那個小花園從來沒有去好好打理過,卧房外那個小院子天氣再好也從來不會坐着曬曬太陽,夏天月明星稀也不去乘涼賞月,反倒常常抱怨清掃落葉煩得要命:「現在要走了,」他說。「回頭看看,自己是不是成了工作狂了?」有一天,有個女學生告訴他說,她們幾個同學都覺得他教書儘管認真,人卻十分冷漠,「像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說他聽了起初心裏納悶,教室裏他一向熱心講課,應該不算冷漠;後來再想想,學生說的也對,他從來不願意跟別人談心裏的話,什麼事都情願憋在心中。他說他七歲那年到上海住在七姨家,讀小學的時候有一位老師給他在紀念冊上題了這樣幾個字:「遺世獨立者,世之至人也」。這十個字對他影響很大:「對人談心事?太娘兒腔了吧?什麼事不能自己忍受?」他說他漸漸把心扉關得緊緊的,偶然喝了半瓶紅酒也許會稍稍打開一點點,酒一醒又緊緊關上了。
他是鄭仰平,我的朋友。一九七三我到倫敦英國廣播電台報到那年鄭仰平剛走,前一年走的,回香港出任香港政府翻譯組首席翻譯。他一九五○年在香港電台做事做到一九六○年,一九六一年到六四年在印度新德里電台當中文播音員,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二年在英國廣播電台工作了七年。電台中文科裏好幾位前輩都跟他很要好,都敬重他,老大姐劉霞跟我一起錄音的時候常常聊起鄭仰平,說他在電台苦練即時傳譯練了好幾年,後來拿起英文原稿不必筆譯可以即時用中文廣播,躲在監播室裏的同事先是替他揑一把冷汗,廣播完了又替他鬆一口氣:「 Y.P.不出一絲紕漏!」劉霞說。
在倫敦,在香港,認識鄭仰平的人都叫他 Y.P.。我第一次見他就叫他 Y.P.。奇怪,英文字母這樣稱呼很順口,中國話叫「仰平」二字馬上過份親昵,鄭先生這個文靜得近乎木訥的人聽了一定嚇死了。林太乙跟我說起鄭仰平偶爾也叫他老鄭。有一陣子《讀者文摘》也寄些英文小品請鄭仰平翻譯,《文摘》每年春茗晚宴鄭先生有空必到。我接林太乙主編《讀者文摘》那年鄭仰平已經到美國教書了,沒空給《文摘》翻譯。我猜想他一定情願要他寫文章不情願翻譯美國雜誌的溫情小品:儘管是個滿心溫情的人,嘴上不說,筆下不寫,翻譯一定也不自在。一九八二到一九八五年中英兩國政府開談判談香港前途期間,鄭仰平是英方傳譯大員,電視上報刊上天天看到他,名聲大得不得了。我那時候主編《明報月刊》,鄭仰平每期都看,我請他賞光寫些討論即時傳譯的文章他也寫了。「老鄭」已經紅火得快給追捧成「鄭老」了,隨便說一句話聽者一定聽出好幾句話,何況是親筆寫的文章,誰都會好奇拜讀。有一回一起打撲克牌我開玩笑跟他說:「 Y.P.你放個響屁人家都聽成交響曲了!」鄭仰平回我一張撲克臉。
說「冷漠」似乎重了些。說鄭仰平這個人冷靜、淡漠也許貼切。玩撲克牌勝負關頭他絕對緊張,鎮定是裝的。我們一起跟金庸先生玩過幾次,查先生那才叫高手, Y.P.摘帽致敬。 Y.P.說喝半瓶紅酒會把心扉打開一點點,其實不然。我灌過他喝烈酒灌不醉他,談判桌上半絲咳嗽聲他都不洩漏!「老兄,難為你了,」我忍不住懺悔。「你交了損友上了賊船了,幸虧你真是○○七,真來個俏嬌娃恐怕也迷不倒老兄了!」鄭仰平那一瞬間好像有點飄飄然,兩秒鐘不到他走到陽台上點一枝烟抽兩口馬上又是鄭仰平。「果然是個人物!」牌桌上一位女士說。做個人物顯然也不容易,老鄭不久連烟都戒了,說是抽烟咳嗽,影響聲帶,說戒就戒。有一回大伙出去吃了晚飯回我家喝咖啡聊天,眾人進了電梯不見了鄭仰平,上到六樓電梯門一開,但聞樓梯那邊傳來踏實的腳步聲:鄭仰平一個人爬六層樓,他說吃太飽了運動運動。
中英談判結束了, Y.P.奉命公費雲遊四海,在歐洲各地和英國美國參觀考察著名傳譯學校,借鑑提高香港傳譯水準。我開 Y.P.玩笑說那是英國人調虎之計,怕他滿腹敏感材料留在香港不妥當。一九八七年離開了香港政府他還去加州蒙特瑞國際學院翻譯系教書,一九八九年又轉去台灣輔仁大學教了一年才回香港。那時候我還在《明報》總編輯任上,鄭仰平進《明報》跟我做同事,主編過英文版,擔當過督印人,好像也寫寫專欄。一九九五年我走了他也走了,我到公開大學當中國語文顧問,他到城市理工開課授徒。
永遠的白髮蒼髯,永遠的中音嗓門,歲數不大已然老成,歲數大了也不顯老,腰板筆挺,衣着端整,精神長年煥發,舉止長年篤定,鄭仰平是瀟灑的紳士也是風雅的書生。他的才華不耀眼,他的實學不淤滯,做人跟做事一樣,總是在禮貌的淡漠中流露適度的慇懃,從來不製造驚喜也不喜歡承受驚喜。一九八五年夏天,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許家屯邀請港督尤德和夫人到江蘇觀光,鄭仰平是尤德的翻譯,許家屯的翻譯是一位英語講得很好的中國女士:「你的英文是在哪裏學的?」他問她。
「北京大學,」她說。
「你沒有去過英國嗎?」
「從來沒有。」
「你知道嗎,你的英語倫敦口音很濃?」
這位女士叫耿燕,副總理耿颷的女兒,來香港當過許家屯的外事祕書,後來成了鄭仰平老年的伴侶,帶他住到北京,新近給他編出一本文集,書名叫《不在香港的日子》。鄭先生今年八十一,當得起「鄭老」了。
文:董橋
Saturday, July 10, 2010
跑步機情仇
星期一至五我儘量在跑步機上跑兩次,星期日除非頭頂上不遠處行雷,我一定會在戶外跑步。沒有跑步機操這兩課,星期日戶外的一課我不會做得好。我不喜歡跑步機,但需要它。我嚮往能夠完全遠離跑步機的日子,因為這代表我不再須要受到時間的支配,是我告訴時間我要做什麼。距離這一日仍很遙遠,我要想一想我和跑步機之間的恩怨。
現代運動監獄
選擇跑步機主要原因是安全和方便。根據雜誌Runner's World統計,2009年美國有二十名跑步者因交通意外死亡,傷者相信是百計。星期日早上從大尾篤跑入鹿頸,是風景迷人的一段路,但總會遇到一星期才拿跑車出來揸一轉的星期日車神,我一路跑一路驚。跑步機的方便之處不用多說,近年不少人斥資在家中購買健身室級數的專業跑步機,聽聞最貴的逾10萬元。
我查閱跑步機的歷史,知道由來後一點不感出奇。十九世紀初,英國人覺得獄中囚犯無所事事,發明跑步機來鍛煉他們的意志和恆心,希望透過運動讓囚犯改過自新。在跑步機上跑,加上監獄的環境,這配合也算和諧。試把場地變為健身室或屋企,就是現代運動監獄。
假如跑步的目的是減肥,跑步機不單足以應付需要,簡直是適合。跑步機的其中一項優點是穩定,在不變的環境中用跑步機來監測體能進度,所有指標都可以標準化,跑多遠、消耗多少卡路里、心跳次數等,一目了然。只有在標準化的跑步機環境,才可以準確無誤地測到體能的些微變化。
標準化是許多人選擇跑步機的原因,也是許多人不喜歡跑步機的原因。減肥不是不好,但我跑不是為了減肥,是因為我喜歡跑的感覺,而感覺之中,有一點特別吸引人,就是想做就去做的感覺,英文叫Spontaneity。Spontaneity跟標準化正是相反,即是說,我喜歡跑步的原因跟跑步機的優點是對立的。
Spontaneity vs Serendipity
我要對家人忠誠,對公司盡責,準時交稅,過馬路要遵守交通規則,我每日已活在標準化的世界中,還不夠嗎?我不是反叛,更加不會為反叛而反叛,但生活中怎可以沒有Spontaneity?另一個S字頭,美妙的英文字是Serendipity,解作意想不到的發現;沒有Spontaneity,很難會出現Serendipity。
你可否記起在跑步機上難忘的經驗?A memorable run on the treadmill?你可能不會忘記某一次下大雨跑步,原來濕透身的感覺是多麼過癮。你試過在跑步機上遇到或結交到朋友嗎?
在跑步機上,雖然我雙腳在跑,但真正的是原地踏步,什麼地方都無去過。在戶外跑的話,我是想去一些地方,最好是我不認識的地方。我感覺好的時候,想跑快一點;感覺不好的時候,跑慢一點。我想控制自己的生命,不想在一部機器上步步為營。
跑步讓我重拾童年,小朋友總是想玩,而安全係唔好玩;跑步是玩,跑步機是大人的玩意。就是跑步這一段短短的時間,我有可能受天氣、崎嶇不平的跑道、不知底細的同路人所影響,我要跑向不確定,我要以Spontaneity做人,我期望Serendipity。不過,跑步機呀跑步機,下星期我又會見你兩次。
撰文:蔡東豪 Tony Tsoi / 2010.7.10 逢星期六刊於《信報》
Sunday, July 04, 2010
有自信地縮
往年夏天天氣變熱是有一個進程,一步一步熱下去,我們的操練也會因應天氣變化而調整。今年的天氣有點失常,或者是我們這些每個星期緊貼天氣的人才察覺得到,五六月天氣一直都不太熱,甚至是應熱而不熱,而一熱就好熱。天氣不太熱之下,我們以為自己好醒,不停地谷,突然熱起來不懂得即刻縮,所以出事。
這幾個星期熱死人,精B果斷地縮。縮不是一件簡單事,縮是要講自信。我們需要相信過去一段時間的操練是有作用的,已操過的成果是賺了,袋咗落袋,死都唔攞番出來。這段時間我們要提醒自已首要任務是「保本」,平日使的是「利息」;口訣是,縮短操練,持盈保泰,保持自信。人肉之軀跟天氣硬碰,結果是可料。這段時間許多人或者擔心操練不足,距離11月只有幾個月時間,選擇挺而走險,跟天氣硬撼,随時得不償失。
精B好在有TC這個心理大師,他不停告訴我們,現在的狀態是17至18小時。條數點計冇人知,但聽後感到舒服也冇人去質疑。TC吩咐,這段要縮的時間需注意的,是修身保持體重,繼續操練心肺功能,路程長短不拘。
今日Full Team在陽明山莊水塘上山落山跑了2.5小時,質感十足,在跑馬地萬興食完出前一丁,各自帶着自信回家。
Saturday, July 03, 2010
Competent Jerks, Lovable Fools
上星期我形容划艇可能是最純潔的運動,原因是划艇運動員在心靈和肉體經過了長時間磨練,這種磨練的深度不是普通運動能夠相提並論,而划艇為運動員帶來的是零星,甚至聽不見的掌聲。他們堅持要在划艇運動出人頭地,為的是向自己和身邊一小撮人證明一些東西,及表達對這項運動一份純真的愛。
大家可想像到頂尖划艇運動員不會是馬虎一族,對人對事都有要求,把三十九個「性格巨星」安排在一個訓練營中,擦出耀眼的火花。The Amateurs這本書就是作者以 「嵌入式」(Embedded)身份隨隊報道,以零距離寫出2007年劍橋划艇隊備戰的故事。作者由觀察者的身份變成隊中成員,其獨立位置愈來愈重要,後來甚至擔當調解員角色,在教練和隊員之間周旋。
吸引又麻煩
個性不強的人做不成頂尖划艇手,但個性太強又不利人際關係,划艇吸引的地方同是最麻煩的地方。划艇隊是少數講民主的團隊運動,即是教練重視隊員的意見,或許這是教練的生存之道。以劍橋划艇隊為例,隊中有奧運和世界賽冠軍,其餘的不少曾代表國家出賽。
書中最出人意表的一幕,是隊中骨幹成員起義,否決教練的選將決定,起因是一名來自加拿大的選手沒有被納入正選。教練憑客觀成績選出另一名時間較快的隊員為正選,但其他隊員卻認為加拿大選手能令全隊發揮得更好。
划艇有一個頗科學性計算個別運動員速度的方法,叫Seat Racing,方法是把隊員分成兩隊,然後進行比賽,當比賽完結,兩隊互換一名隊友再賽,不斷換人,不斷比賽,目的是分析個別運動員在不組合內的成績。經過長時間訓練和比賽,教練可頗準確地算出個別選手的成績,可是教練未必能夠算出一項重要特質。
劍橋划艇隊骨幹隊員不滿教練沒有把加拿大選手納入正選,認為教練不應單看成績,他們覺得加拿大選手隨和健談,散發着強大「正能量」,他在隊的時候,其他人特別醒神,講唔出點解,總之有他在所有人感覺是好一點。因為選將問題,教練和隊員之間出現矛盾,須由作者作調解,最後教練被迫變陣,接納隊員的意見。教練算不出的特質就是隊員的「正能量指數」。
喜歡正能量
不論是划艇比賽或在商場上,我們喜歡跟自己喜歡的人走在一起。「正能量」是一項重要因素,可是我們未必敢公開承認這虛無因素的重要性。2005年《哈佛商業評論》刊出一篇頗具爭議性的文章 ——Competent Jerks, Lovable Fools and the Formation of Social Networks,文章探討企管人在挑選團隊的時候,在Competent Jerks和 Lovable Fools之間怎抉擇,結果是大部分人口是心非,口說會揀最能幹、最勝任的人,但實際上揀了他們認為最易相處、最Nice的人。企管人怕被批評不夠專業,以Nice擇人,因此講一套做一套。
當然,凡事視乎情況,假如你要做手術,你會揀醫術最高超的醫生,不管醫生為人怎樣,但當你身處一個團隊的環境中,默契和信任至為重要,換入一個實力未必是最強,但「正能量指數」高的隊友,可提高全隊士氣,這安排不失為上策。換入「正能量指數」高的隊員不能擔保比賽一定勝利,但可先令全隊人士氣提高,在划艇這項運動,已經是成功了一半。事實證明劍橋划艇隊的感性決定正確,2007年牛橋划艇比賽,劍橋隊勝出。
以為自己摸通了毅行者「四人同行」的奧妙,了解划艇後,原來是天外有天。
撰文:蔡東豪 Tony Tsoi / 2010.7.3 逢星期六刊於《信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