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ly 11, 2010
為鄭仰平跑
(1984年,鄧小平和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會面,鄭仰平(後左二)負責翻譯。)
一早睇網上蘋果日報,見到「鄭仰平」這個久違的名字,一大堆回憶湧到腦海中。任何人和事經過董橋的筆,變得優雅,特別是本身已十份優雅的鄭仰平 (下面刊出董橋的專欄:〈鄭仰平八十一〉) 。
鄭仰平這名字是屬於八十年代,年青一代不會知道鄭先生是誰,但我記得,我好記得。八十年代中英就香港前途問題進行多次談判,站在台前是鄧小平、趙紫陽、戴卓爾夫人等政治人物,我當時特別留意到站在這些政治人物中間的一個香港人,他是鄭仰平,擔任即時傳譯。我當時在想,這個人真了不起,有資格在這麽重要的場合擔任這麼重要的工作。鄭仰平的名字在香港傳媒消失了十多二十年,原來他移居北京,今年八十一歲,剛出版了一本文集。
八十年代我們一家人移民多倫多,是香港前途問題直接推使的,因此我對這些八十年代影像特別深刻。我們一家人的歷史上留有多倫多這一頁,鄭仰平或許也扮演了一個角色。
今日精B盡情發揮2S精神 (Spontaneity + Serendipity),在新界北鹿頸一帶隨意四處跑,跑了四小時,竟然跟鄭仰平也跑出關係。董橋的文章憶述鄭仰平的往事,提到當時的港督尤德,中英談判期間,尤德在兩個終主國之間奔走,這份工作必定吃力不討好;今日區區政改已弄至特區政府洋相四出,當年中英談判關乎香港的前途,香港處夾蓬有苦自己知,尤德面對的壓力不問可知。尤德在任期間去世,香港人不應忘記。
我們無意中跑到一個路口,見到一個指示牌:「尤德紀念亭 - 2公里」。我們四個人無一個聽過這地方,但我這朝早對尤德的感情特別澎湃,說服隊員一定要到此地一遊,聊表心意。點知這2公里不是說笑,大部分路程是上山,在氣溫三十多度,無遮無掩下緩步跑上山,到紀念亭後有強烈成功感。這紀念亭面向深圳,不知道有甚麼寓意。
其實今日這「2S跑」,跑出了三位港督,除尤德外,起步時經過由彭定康揭幕,紀念八仙嶺火災的春風亭,後來也經過衛奕信徑的終點。
港督給香港人的最佳禮物,是留下地產商 (暫時) 拿不走的郊野地標。我個仔他日行山跑步,提起曾蔭權,應該是他在山頂下望,指住添馬艦:「就係曾蔭權把這片地變成石屎森林政府總部」,這也算是一種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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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仰平八十一
2010年07月11日
他說一九八八年學期結束離開加州蒙特雷,一些帶不走的零星東西動身前一天晚上都讓一個學生來搬走了。清晨行李擺進了汽車,他怕落了東西回屋再檢查一遍:「空空的房子,相處了兩年的地方,心裏還是有點留戀。人就是這樣。」他說那個小花園從來沒有去好好打理過,卧房外那個小院子天氣再好也從來不會坐着曬曬太陽,夏天月明星稀也不去乘涼賞月,反倒常常抱怨清掃落葉煩得要命:「現在要走了,」他說。「回頭看看,自己是不是成了工作狂了?」有一天,有個女學生告訴他說,她們幾個同學都覺得他教書儘管認真,人卻十分冷漠,「像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說他聽了起初心裏納悶,教室裏他一向熱心講課,應該不算冷漠;後來再想想,學生說的也對,他從來不願意跟別人談心裏的話,什麼事都情願憋在心中。他說他七歲那年到上海住在七姨家,讀小學的時候有一位老師給他在紀念冊上題了這樣幾個字:「遺世獨立者,世之至人也」。這十個字對他影響很大:「對人談心事?太娘兒腔了吧?什麼事不能自己忍受?」他說他漸漸把心扉關得緊緊的,偶然喝了半瓶紅酒也許會稍稍打開一點點,酒一醒又緊緊關上了。
他是鄭仰平,我的朋友。一九七三我到倫敦英國廣播電台報到那年鄭仰平剛走,前一年走的,回香港出任香港政府翻譯組首席翻譯。他一九五○年在香港電台做事做到一九六○年,一九六一年到六四年在印度新德里電台當中文播音員,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二年在英國廣播電台工作了七年。電台中文科裏好幾位前輩都跟他很要好,都敬重他,老大姐劉霞跟我一起錄音的時候常常聊起鄭仰平,說他在電台苦練即時傳譯練了好幾年,後來拿起英文原稿不必筆譯可以即時用中文廣播,躲在監播室裏的同事先是替他揑一把冷汗,廣播完了又替他鬆一口氣:「 Y.P.不出一絲紕漏!」劉霞說。
在倫敦,在香港,認識鄭仰平的人都叫他 Y.P.。我第一次見他就叫他 Y.P.。奇怪,英文字母這樣稱呼很順口,中國話叫「仰平」二字馬上過份親昵,鄭先生這個文靜得近乎木訥的人聽了一定嚇死了。林太乙跟我說起鄭仰平偶爾也叫他老鄭。有一陣子《讀者文摘》也寄些英文小品請鄭仰平翻譯,《文摘》每年春茗晚宴鄭先生有空必到。我接林太乙主編《讀者文摘》那年鄭仰平已經到美國教書了,沒空給《文摘》翻譯。我猜想他一定情願要他寫文章不情願翻譯美國雜誌的溫情小品:儘管是個滿心溫情的人,嘴上不說,筆下不寫,翻譯一定也不自在。一九八二到一九八五年中英兩國政府開談判談香港前途期間,鄭仰平是英方傳譯大員,電視上報刊上天天看到他,名聲大得不得了。我那時候主編《明報月刊》,鄭仰平每期都看,我請他賞光寫些討論即時傳譯的文章他也寫了。「老鄭」已經紅火得快給追捧成「鄭老」了,隨便說一句話聽者一定聽出好幾句話,何況是親筆寫的文章,誰都會好奇拜讀。有一回一起打撲克牌我開玩笑跟他說:「 Y.P.你放個響屁人家都聽成交響曲了!」鄭仰平回我一張撲克臉。
說「冷漠」似乎重了些。說鄭仰平這個人冷靜、淡漠也許貼切。玩撲克牌勝負關頭他絕對緊張,鎮定是裝的。我們一起跟金庸先生玩過幾次,查先生那才叫高手, Y.P.摘帽致敬。 Y.P.說喝半瓶紅酒會把心扉打開一點點,其實不然。我灌過他喝烈酒灌不醉他,談判桌上半絲咳嗽聲他都不洩漏!「老兄,難為你了,」我忍不住懺悔。「你交了損友上了賊船了,幸虧你真是○○七,真來個俏嬌娃恐怕也迷不倒老兄了!」鄭仰平那一瞬間好像有點飄飄然,兩秒鐘不到他走到陽台上點一枝烟抽兩口馬上又是鄭仰平。「果然是個人物!」牌桌上一位女士說。做個人物顯然也不容易,老鄭不久連烟都戒了,說是抽烟咳嗽,影響聲帶,說戒就戒。有一回大伙出去吃了晚飯回我家喝咖啡聊天,眾人進了電梯不見了鄭仰平,上到六樓電梯門一開,但聞樓梯那邊傳來踏實的腳步聲:鄭仰平一個人爬六層樓,他說吃太飽了運動運動。
中英談判結束了, Y.P.奉命公費雲遊四海,在歐洲各地和英國美國參觀考察著名傳譯學校,借鑑提高香港傳譯水準。我開 Y.P.玩笑說那是英國人調虎之計,怕他滿腹敏感材料留在香港不妥當。一九八七年離開了香港政府他還去加州蒙特瑞國際學院翻譯系教書,一九八九年又轉去台灣輔仁大學教了一年才回香港。那時候我還在《明報》總編輯任上,鄭仰平進《明報》跟我做同事,主編過英文版,擔當過督印人,好像也寫寫專欄。一九九五年我走了他也走了,我到公開大學當中國語文顧問,他到城市理工開課授徒。
永遠的白髮蒼髯,永遠的中音嗓門,歲數不大已然老成,歲數大了也不顯老,腰板筆挺,衣着端整,精神長年煥發,舉止長年篤定,鄭仰平是瀟灑的紳士也是風雅的書生。他的才華不耀眼,他的實學不淤滯,做人跟做事一樣,總是在禮貌的淡漠中流露適度的慇懃,從來不製造驚喜也不喜歡承受驚喜。一九八五年夏天,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許家屯邀請港督尤德和夫人到江蘇觀光,鄭仰平是尤德的翻譯,許家屯的翻譯是一位英語講得很好的中國女士:「你的英文是在哪裏學的?」他問她。
「北京大學,」她說。
「你沒有去過英國嗎?」
「從來沒有。」
「你知道嗎,你的英語倫敦口音很濃?」
這位女士叫耿燕,副總理耿颷的女兒,來香港當過許家屯的外事祕書,後來成了鄭仰平老年的伴侶,帶他住到北京,新近給他編出一本文集,書名叫《不在香港的日子》。鄭先生今年八十一,當得起「鄭老」了。
文:董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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