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11, 2014

毅行作為生活方式

不行山的朋友問我,行山只不過是一項興趣,何來這麼多題材寫?我相信他疑惑了一段時間,終於頂我唔順要開口。再者,我相信我不是這位朋友身邊唯一一個覺得需要不斷「分享」的行山者,這位朋友忍無可忍。

這位朋友錯的地方是,以為行山是興趣。不同時期我們遇上不同興趣,這些興趣為時或長或短,鍾愛程度或熱或冷,興趣或全面佔領生活,或是生活中的情趣,點綴生活。當行山成為一種生活方式,行山者把口停不下來。行山者不面紅的談行山,因為這已是行山者的生活。
香港行山者特別幸福,因為有毅行者這項活動。毅行者話易不易,但有經驗參賽者也隨時失手;話難不難,表面上多麼不可能的參賽者也能完成。行山者為參加毅行者而愛上行山,逐漸改變生活,把每年十一月舉行的毅行者作為一年的重心,成為生活一部分,我是過來人。歷年完成時間有快有慢,但我樂此不疲行下去,因為行山是我的生活。

行山成為生活的改變,有另一個活生生例子在我眼前出現。幾位好朋友聽我講行山聽了十幾年,他們一直停留聆聽階段,從未見動心,行山對他們來說是一件遙遠的事。兩年前,他們忽然興起,告訴我將會報名參加毅行者。最初我以為他們一時興致大發,或者是跟風仿效潮流興的Bucket List,步入中年做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四個沒行山的男人忽然通山跑,他們身邊的家人和朋友大力支持,毅行者像一個停不了的大型派對。

這種情況我遇不少,第一年參加總製造熱情,而熱情可感染其他人。去年他們成功完成毅行者,我以為派對過後,熱情會減退,他們會回歸原有生活。但當行山變為生活,這條是不歸路。

他們外貌變了,精神爽利,眼光有神,他們自己感覺得到,身邊的人也感覺得到。這些改變其來有自,夜生活減少,注意飲食,最重要的是,自己的不負責任行為不只影響自己,還影響另外三位隊友,千萬不可累隊友。老婆從旁支持,女人心水很清,中年男人總有些活動搞,行山本身有益健康,行完山男人散晒,哪有精力搞其他活動。自己喜歡,女人支持,當然得心應手。

這幾位朋友第二年再參加毅行者,第二年一定是真心的,我看到四個愛上行山的男人,他們一談行山便停不了口。生活被行山佔領,人給山的靈氣影響,言行變得豁達、真誠、扎實。四個人在山上各自找到一些自己欣賞的東西,願意改變生活方式,這是美麗的故事。
這四個中年漢隊名是「毅行活士」,隊號308,去年成績是36小時,今年目標是轉字頭,在山上遇到,請為他們打氣。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Wednesday, November 05, 2014

嫁個跑步人

兩個男人,條件差不多,當中一個跑步,另一個不跑,揀邊個?揀個跑步的,八個原因:


一、用心做事。衡量品格,我喜歡一些老土標準:盡責、忠誠、紮實等。跑步是一件不容易開始,更加不容易持續下去的事,跑步人或擁有很多其他短處,但用心做事是可肯定的優點。肯用心跑步的人,如果願意把這夥心放在妳身上,可以是幸福的。


二、見識世界。近年跑步人熱衷參加海外長跑比賽,乘機聯群結隊旅遊,一班人有共同興趣,我是過來人。即使不離開香港,跑步人對地理認識,也比其他人豐富,像活地圖。跑步人的世界不是地鐵商場,而是青葱郊外。


三、人肉鬧鐘。起床是一個複雜問題,有些人甚至認為是哲學問題。多睡一會有甚麼好與不好?這時間起床我是自願嗎?應起不起,世界會亂嗎?我就是不理鬧鐘,因為鬧鐘可能是錯。但當鬧鐘是一個人,妳可以信賴這鬧鐘,起床變成一個生活情趣問題。


四、不再擔心錢。供樓定租樓,家用俾多少,結婚後很多難題跟錢有關。男人有數不完的興趣,全部牽涉錢。男人沉迷一件事,像失去理智,錢變成「身外物」,平日死慳死抵,一下子便花光。錢,很多時是兩口子爭執源頭。跑步人多數很慳,因為跑步裝備花錢不多。李澤楷坐船,你坐船,分別是二億元;李澤楷跑步,你跑步,分別頂多是二千元。


五、食好嘢。跑步人好煩,時刻在關心體重,重一兩磅即刻減肥。在跑步人身邊,可食埋他們一份。另外,跑步人注重健康飲食,餐單是書本中最健康食品,跟跑步人一起晉餐,身體也好一點。跑步人比賽過後,消耗大了,可放肆大擦一餐。跟跑步人,食好嘢,有好嘢食。


六、忠實支援。兩個人相處,面對多事世界,定有起跌。人生伴侶的定義是,可分擔憂慮,否則只是玩樂伴侶。跑步人的優點是懂得適時鼓勵,因為跑步也是多起跌,低潮時靠自己鼓勵,克服一個又一個困難。跑步人跌低懂得起身,因為需要跑下去,不輕易放棄。有咬住不放的男人在身邊,是一種安心。


七、時間管理。跑步人多計數,因為跑步牽涉很多數字:5分和5分半速度,即是要跑多久?還有7K,這樣的狀態,應用甚麼速度跑下去?由上班到家務到玩樂,時間管理都非常重要,做得好或不好,關鍵是時間控制是否得宜。跑步人分寸感比平常人優勝,因為跑步不能亂分寸。


八、健康。金錢、榮耀、權力,這些都是過眼雲煙。兩個人相處,快樂泉源是兩個人懂得互相欣賞,並且經得起時間考驗。訪問人生伴侶,最感恩是兩個人健康生活。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Sunday, October 12, 2014

不着Nike的人

卡西迪(Mike Cassidy)是美國出色業餘馬拉松跑手,這日的比賽他受傷患影響,跑了十公里,腦海便閃過退出的打算,這日是2013113日紐約馬拉松。卡西迪想到多位住在紐約的朋友專程為他打氣,決定撐下去,不過他知道這一日時間和名次不再重要。捱過最辛苦的時間,果然重拾節奏,卡西迪盡情享受紐約跑道的景色。最後五公里,卡西迪追上一個熟悉身影,初時他半信半疑──這不是Meb嗎?我不可能在這裏見到他,莫非他跟我一樣受傷?

這個人真的是MebMebMeb Keflezighi,在美國長跑界無人不曉。Meb Keflezighi曾奪奧運銀牌,也曾贏過紐約馬拉松,是美國頂級長跑手;可是,有些人或者會加上「曾經」字眼,因為Meb已經38歲。長跑界認為他英雄遲暮,最丟臉是最近Nike終止贊助合約。Meb在非洲出生,12歲以難民身份移民美國,為自己的美國人身分感恩,為人和善,在跑步圈人緣甚好,被譽為有史以來美國最佳馬拉松跑手之一。

卡西迪跑在Meb身邊,有如粉絲遇到偶像,卡西迪提起勇氣對Meb說:「Meb,加油!」Meb點頭示意,之後幾公里,他倆或是膊頭碰膊頭一齊跑,或是輪流跑在對方前面擋風。卡西迪以為自己在天堂,他形容感覺如跟米高佐敦打籃球。

其實卡西迪心裏不大明白,為何Meb仍在跑,因為他的成績距離名次太遠。頂級馬拉松跑手生涯不長,每年出賽數目有配額,須小心保養身體,以最佳狀態出賽。頂級跑手在初段或中段發覺不可能贏到賽事,大部分選擇退出,留力出席下一個比賽。這不是關乎體育精神,不要忘記這些是職業運動員,退出是正常戰略,沒有人會怪責他們,因此頂級跑手成績通常只有名列前茅或退出。但Meb為何仍在跑?

中央公園最後路段,卡西迪對Meb說:「跟你一起跑這段路,是我的光榮。」Meb說:「不,今日不是關於你或我,今日是關於代表紐約,代表波士頓(半年前發生波士頓馬拉松爆炸),代表美國,代表為馬拉松做一點事。我和你握着手一齊衝過終點吧!」卡西迪忍着淚,Meb高舉握着的手,一起衝過終點。

這故事未完。半年之後,波士頓馬拉松爆炸一周年,嚴密保安包不住的,是歡樂氣氛,美國人要證明他們不會屈服於恐怖襲擊,抬起頭用腳顯出勇氣,2014年波士頓馬拉松特別具意義。兩小時過去,一年前爆炸現場是終點一公里,兩旁觀眾情緒開始高漲,等待跑手陸續衝線。
觀眾見到第一位跑手,進入瘋狂狀態,是美國人,對上一次美國人贏取波士頓馬拉松,是三十年前。天啊,是MebMebPB時間奪冠,還有一個月Meb便39歲。在這歷史意義重大一日,美國人齊感驕傲的英雄,是一個不停感恩的君子。

Meb無緣着Nike,他着的是在長跑界新丁Skechers波士頓馬拉松至今,Skechers股價上升五成。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Monday, October 06, 2014

只有毅行者知道

十月,天氣稍涼,滿山是人,其中不少是為了備戰的毅行者。各位,歡迎進入毅行者季節。我有點提示,幾個同事食晏,只有你不是毅行者,毅行者不會顧及你的感受,話題全是關於行山及備戰的各樣細節,你悶至要死。捱完這餐,你提醒自己,以後緊記十月和十一月避開毅行者。有些事情,只有毅行者知道,也只有毅行者關心,毅行者似是以一種特別語言溝通。

只有毅行者知道,香港原來這麼大。未行山之前,有些人活動範圍只是三幾個地鐵上蓋商場,香港忽然大了很多。打開香港地圖,毅行者如數家珍,充滿自信。

只有毅行者知道,周末可以早起身。未行山之前,周末是用來瞓番夠本,儲足電下周再衝。早起身是有可能的,而且感覺幾特別。街上人少了,空氣清晰了,香港有另一面。

只有毅行者知道,身體機能是一部因果關係的機器,這樣做,會得到這樣結果。前一晚夜瞓,今日就是行得不好,每一腳步似是重了。應吃東西不吃,一陣間就是無力。毅行者知道包拗頸是自欺欺人,很多事情的因果關係早已定下來,不是個人意志能改變;須改變的,通常是自己。

只有毅行者知道,人與人之間關係是這麼脆弱。四人同行,這條規例真係攞膽,原來日常生活我們都是以自己為中心,顧及他人感受是一件陌生的事。四個生手技工很多時把這樣叫team work的東西,弄至一鑊粥,但從錯誤中,四人又可能找到相處方法,人際關係的確充滿奧妙。

只有毅行者知道,痛是必經階段,忍痛是必須技巧。幾個毅行者談痛,像小孩鬥叻:「你這樣怎算痛,我嗰次勁過你十倍!」

只有毅行者知道,行至筋疲力竭,體內沒剩一滴力,以為剪帶收場,但休息一段時間,竟可重新再來。毅行者叫「回魂」,回魂過後是一條好漢。一百公里很長,失敗的定義很玄妙。

只有毅行者知道,「他朝君體也相同」定律是沒法扭轉。這刻自己感覺良好,埋怨隊友這樣那樣,話口未完,輪到自己。

只有男毅行者知道,女人不是弱者,男女絕對平等。被女毅行者爬頭,毫不羞愧。

只有毅行者知道,延遲的快樂是強烈的快樂。平日,面前的棉花糖,一定即食,有酒一定今朝醉。毅行者感受到快樂不需要即食,有一種快樂,可以等,而且愈等愈過癮,等到最後,衝線才嚐,爽。

只有毅行者知道,花士令原來是這樣用。很多年前,一個隊友因大腿內側勞損而剪帶。聽他說,醫生見到,第一個反應是「嘩!」。

只有毅行者知道,世上有些事情沒法解釋,例如為何自己可以行一百公里,但陪女朋友行街半小時,個人見暈。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Sunday, September 21, 2014

狗狗看天下

跑步者最常遇到的動物,是狗;兇惡的,純良的,有人看管的,自由自在的,各式各樣的狗。跑步者對狗的態度,大都是互不相干,各有各的空間,然而,大家經常在路上遇到,總會建立一些感覺,我在想,狗怎看跑步者。狗的智商不低,熟悉人類起居生活,也熟悉跑步這行為。我認為狗對人類跑步一定存在很多疑問,我幻想跟一隻狗談跑步,狗問,我答。

狗:點解人跑步?
我:點解馬跑,點解雀仔飛,點解魚游水,答案都是一樣,因為本能,跑步令人過癮,因此人就是喜歡跑步。

狗:但我見到有些人跑得好辛苦,老實講,從外貌看,有些人不應該跑。
我:這些外表不應該跑的人不是為了過癮,他們跑的原因通常跟健康和體重有關。

狗:點解跑步人着鮮色衫,是否像動物以顏色吸引異性?
我:不是,為避免被車撞到。人跑步時個樣麻麻,很難吸引異性,人吸引異性通常選擇在室內。

狗:很多跑步人很瘦,我們應否跟他們分享狗糧?
我:不用餵跑步者,這些人很在意體重,一日磅幾次,以瘦為榮。

狗:跑步人腦裏在想甚麼?
我:古靈精怪,甚麼都想,最常想是幾時跑完。

狗:人類嗅覺不及我們,跑步人會否迷路?
我:經常會,探索新地方是樂趣之一。

狗:跑步人對狗危險嗎?
我:不危險,狗是人最佳朋友,而且不少人怕狗,人走得太近,你們稍裝出惡樣,人即刻避開。

狗:點解有些跑步人邊跑邊聽歌?音樂對跑步有甚麼幫助?
我:音樂可麻醉自己,暫時忘卻跑步帶來的種種不舒服。

狗:我還是不明白,不舒服何必跑,你不是說人跑是因為過癮。
我:痛也是過癮。

狗:痛怎可能是過癮,我痛的話一定不跑,我開始覺得你不合理。
我:這是人與狗的分別,人在痛中找到過癮,狗是不會明白。

狗:我們吠,你們怎打招呼?
我:眼神和點頭,夠了。

狗:壣到好索的異性,怎辦?
我:迎面而來的,看不清楚;從後看的,不能作準。(狗:噢,我們從後看,夠了。)

狗:最後一個問題,不是關於跑步,點解帶我出街的外傭,永遠在講電話?
我:我唔知。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Friday, September 19, 2014

黑色西裝

舊的一套黑色西裝總是不合心意,但想到平日的機會不多,一直沒理會,最近扚起心肝買了新的一套,因為發現的次數不斷增加。參與白事由以前出席上一代的儀式,到近年出席同輩朋友的儀式,生老病死不再是一件遙遠的事。每次去醫院探病,離開後我總會跟自己說,一些仍能做的事,應盡情去做。

年紀大了,跑步竟然多了一種感覺,是感恩。跑步時不時泛起感恩之心:仍然能夠跑,已經是一種運氣。我托賴身體出現的種種毛病,沒影響跑步,只要我想跑,總找到機會跑。我身邊有朋友,因為不同健康理由,並不是想跑便可以跑。這些朋友都告訴我,失去的東西之中,不能隨時隨地跑步,最令人懊惱。能穿上跑鞋,自由地跑,可能是病者最能感到控制自己身體的時刻。

關於跑步,我需感恩的原因太多。一件事,做了四十年人,也沒提起勁做,其實很大機會不會開始做。我跟很多香港人一樣,在所謂當打歲月,周一至周五,拚命工作,周末用來休息,準備下周再搏殺。如是者,一年又一年,從沒泛起跑步的衝勁。不要說跑步,其他運動,甚至嗜好,也好像沒有。曾經有一大段時間,柴娃娃跟風去學這樣那樣,最後理性一面出場叫停。這是我這一代人生活寫照,抑或是我的任性選擇?我弄不清楚,我只知道每次回想起沒跑步日子,感到有點不可思議,當時星期日早上怎過?

我能夠開始跑步,本身是一個不小的奇蹟,那時候,環境太不利,個人意志談不上堅定,糊裏糊塗地開始,竟然能夠持續下去。開始後退出是太容易,太忙、太痛、太冷、太熱,不跑的藉口遠多於跑下去的理由,畢竟我是很懂得說服自己的人。我沒甚麼需要證明,沒獎盃可贏,個人紀錄離我愈來愈遠,跑下去彷彿就是為了跑下去,沒特別原因,按照我的常態,早應放棄。

或者我們做某件事,原因可能很簡單,簡單至沒深層原因,甚至沒表面邏輯,做是因為可以做。對,我們做這件事,是因為我們可以做。很多人可能不接受這思路,可以做不一定要做,還需考慮其他因素。關於跑步,我不想多考慮了,因為我知道考慮的結果,多數離不開是太忙、太痛、太冷、太熱。再想下去,我會想到可以跑不是必然的。

有時我告訴自己,最需要的感受,是感恩。我是一個太不可能的跑步者,能自由地任由雙腳帶我飛行,除了滿足,也只能是滿足。的機會變多,黑色西裝在衣櫃將會佔據當眼位置,我不畏懼它,只要我仍可穿上跑鞋,我一定找一日,住黑色西裝跑。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Tuesday, September 09, 2014

山上李柱銘

最近我有一個難忘經歷。我和TC行八仙嶺,這日天氣很熱,我們嚴陣以待,帶了很多水。八仙嶺這帶我們行得不夠熟,中途走錯路,去不到打算去的地方,走多了路。回程時發現水不夠,平日遇到這情況,問題通常不大,慳住飲,捱到終點。這日不同,我們面前還有一大段路要走,烈日當空缺水,我們知道沒可能捱到終點。想到沒有人會在一條香港主要行山徑渴死,只要我們肯開口問人取水一定無問題,結果令我們難忘。

我們總共問過六批行山人士取水,包括練山快隊、假日郊遊人士、內地人、學生等(不過這內地人跟廣東道的好像有點不同)全部一口答應,沒有人扭擰,例如自己也帶不夠。這日真的很熱,其中有人也承認失預算,但不管剩下多少,所有人欣然打開水樽,包括最令人感動的少至一兩啖。我們就是不停問人取水才安全走回終點。這件事一直在我腦海中,我想起一個關於李柱銘的故事。

前《信報》總編輯練乙錚寫過關於自己的故事,他年幼家貧,在華仁讀中學,家人希望他停學,出來工作賺錢養家,他很不願意,感到徬徨。神父知道練乙錚的情況,替他想辦法,通知練乙錚去找一位華仁舊生,是李柱銘。李柱銘見練乙錚時,把一個信封交給他,信封內有一筆錢,足夠他讀下去。練乙錚最感動之處,是李柱銘跟他說,這筆錢他不用還,將來他事業有成,方便的話,就用這筆錢去幫助其他學生。

記者就練乙錚故事訪問李柱銘,李柱銘說不用讚他,他當年考入香港大學,也是沒錢,全靠父親的一位朋友幫忙,這個人是著名律師余叔韶。余叔韶對李柱銘說,不需要還錢,只要答應做一件事,將來如果遇到一個需要李柱銘幫助的人,他以同樣條件幫助。李柱銘對記者說,練乙錚需多謝的,其實是余叔韶。

李柱銘的答案當然是謙虛表現,他是主動把這條「助人鏈」延續下去,我甚至相信練乙錚不是李柱銘唯一幫過的人,只是練乙錚成為傳媒人,說出來的事受人注意。練乙錚公開這件事,我相信他也在默默延續這條「助人鏈」。

在山上遇到人,會說聲早晨,便擦身而過,未必留下特別印象,或不再遇上。山上的情,很多時留在山上。這六批給我們水的人,他日在山上重遇,我們也未必能相認。在山上受到恩惠,報恩的方法,是學做李柱銘,銘記於心,將來有機會,把「助人鏈」延續下去。我可能只剩下這麼少水,但我也會把一半給你。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Monday, September 01, 2014

跑步的質感

我是DIY白痴,在家裏,所有傳統上由男人負責,牽涉手工的事情,全部由女人負責。我不單只不懂,情况嚴重至逃避階段。如果我在IKEA買傢俬,我一定另付安裝費用。

一個人不懂一些事情,牽涉三種情況:一、沒興趣,真的不想去學識;二、因為不懂,所以說服自己是沒興趣的;三、心裏其實想學識,但又不知從何開始,始終沒去做。我是屬於第三種人。想做又不會去做,我這種人有解決方法,是看書。世上有些人不去踢波,但選擇從書本中享受踢波的樂趣。

關於手工精神,我看過不少書,最難忘是幾年前出版的《Shop Class as Soulcraft》,中文譯名是《摩托車修理店的未來工作哲學》。作者Matthew Crawford是政治學博士,曾任華盛頓智庫高層,後來辭去工作,開了一間摩托車修理店。這本書當然不是教人修理摩托車,探討的是從工作,領略生活的真正意義。作者目睹近年社會過度注重「知識工作者」,製造一種誤導區分,用腦工作的人高高在上,用手工作的人永遠是低人一等。

作者身體力行,重拾在社會逐漸消失用手去製作和修理的經驗。用手工作不代表不需要用腦,所需要知識和經驗一點不可以馬虎。白領在辦公室坐了一日,到底做了甚麼?手工藝卻帶來成功感,一件事有始有終,過程中的學習和改進可以趣味盎然。近年知識工作者活在惶恐中,工作隨時被年輕人取代,更擔心是被印度年輕人取代。工匠不能輕易被其他人或互聯網取代,不會過時,並愈來愈得到社會尊重。投行高層收入以「球」計,但這些人究竟做了甚麼出來,是個謎。工匠老老實實用雙手做出來的滿足感,是我只能從書本中得到的遙遠感覺,直至我找到一項最接近手工藝的運動,對,是跑步。

你明白金融海嘯成因嗎?你明白高官的語言偽術嗎?世事變得愈來愈虛浮,自己每日只能被人潮推着走,能控制的事情愈來愈少。至少,我可以跑步,扎實地用雙腳踏出一步又一步,這肯定是屬於我的。終於我找到一件不需要其他人告訴我做得好或不好的事,這感受是客觀的,是可計算的。工作上,事情性質變得模糊不清,甚麼是好或不好,彷彿是視乎上司心情、政治氣候、公司股價高低等。我跑得如何,不需要其他人告訴我。

美好工作生活不應該是把一些數字搬上搬落,或者,世界輪流轉,在香港,近年受人另眼相看的工種是扎鐵,受人歧視的工種是銀行。我們重新發現技術的重要,欣賞工匠的手藝,原來腦和手從來分不開。

唯有跑步,我不用借助書本,去確切感受DIY精神。每跑一步,充滿質感,都是屬於我,我的身體做出我腦袋的希望,這種感覺太過癮。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Monday, August 25, 2014

跑步想的五十件事

1.今天跑步真好!
2.周身唔舒服,這麼多事情可以做,為何跑步?

3.阿叔,唔好跑咁快呀,因住……
4.跑步時腦袋可否一片空白?

5.剛才有沒有鎖門?

6.我肯跑,已跑得快過所有仍在睡覺的人。

7.跑了這麼多年,毫無進步,或應該嘗試其他運動。

8.我真的喜歡跑步。

9.有人話跑步好悶,但我不悶呀!

10.迎面這個人向我點頭,我應該點頭回禮嗎?

11.向我點頭原因是甚麼?我件衫或條褲有問題?

12.這麼多人跑步,沒可能逐一打招呼,況且我不認識這個人。

13.周融以前好似不是這樣。

14.如果我現在心臟病發,有沒有人救我?

15.集中精神跑吧!

16.今日中午吃什麼?

17.呢條女後面睇幾正。

18.大家步速差不多,要跑快兩步,才能開估。

19.乜話,跑咗2K咋!

20.如果我有命回家,我會……
21.仍有人不相信地球暖化。

22.跑得慢的禮儀是靠邊跑。

23.其實我不喜歡跑步。

24.我應該跑馬拉松嗎?

25.馬拉松是四十二公里,即是我要跑二十幾個圈,不可能吧?

26.我跑五個圈無事,二十幾個圈應該不難。

27.不會是我吧。

28.我還是不要跑馬拉松,太危險。

29.但我知道如果我想跑馬拉松,我一定跑到。

30.跑步可減肥,但我最近重了兩磅。

31.呢條女後面睇好唔得。

32.外傭放狗放得好開心。

33.我討厭狗。

34.我愛狗。

35.嘩,你肥到咁!

36.我存在嗎?

37.無理由,明明跑了十公里,這路標指示有問題。

38.我為甚麼跑步?

39.電話響,我不會聽。

40.這個男人日日準時跑,他的生活是怎樣?

41.捱埋這條斜路,之後有好日子過。

42.我現在樣子好看嗎?

43.咦,這位不是John嗎,他隔籬位女士不是他老婆!

44.跑步偷情,高招也。

45.跑步可代替親密接觸嗎?

46.唔好理人咁多。

47.但我控制不到自己想甚麼。

48.右邊心口好似有點不妥,心臟是在左或右?

49.今天是新的一天。

50.跑完,要面對真正世界。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Sunday, August 17, 2014

只為愛

Amateur譯作業餘,越來越覺得有問題。我相信譯者原意是,業餘是專業(professional)的反義詞。可是專業和業餘之間的界線模糊,以甚麼衡量專業,考腦筋。有些人說,衡量標準可以是投入時間,或是收取報酬與否。我有些退休朋友花上全職時間,鑽研一件業餘事情,認真程度跟專業人士不相伯仲。特別是在互聯網時代,業餘者做出專業水平,大有人在。主場新聞能夠創造龐大博客社群,就是觸摸到業餘者的真正追求。

或者,是時候回到業餘的根源。Amateur源自拉丁文,意思是「去愛」。這解釋貼切得多,業餘者做一件事,重點不是外表或物質,實在是為了愛。除了愛,確實沒有其他目標,以跑步為例,數以萬計跑步者中,有機會成為職業跑步者,少之又少,但跑步者樂此不疲地跑。跑步者為了的,一定是一種愛,這種愛含一種獨有純真。

業餘運動員做出一個難度高動作,但他不知道怎樣做出來,就是做到。業餘運動員特徵是不計算,隨心所欲,偶而出現未必能重複的神來之筆。職業運動員剛相反,所有事情在控制之內,事前準備至為重要,由操練到戰術準備到落場執行,每一個環節都希望做出運動員應有水準。職業運動員同一動作,做一千次、一萬次,是為了可達到「自動波」狀態,即做之前不須多想。細心想,職業運動員耗盡精力追求的不多想狀態,正是業餘運動員的隨意常態。

職業運動員不停計算,越計算越感到壓力,壓力源自種種失望,包括被踢出隊、出不到場、表現失準等。業餘運動員早已接受失敗是參與運動的一部份,活在當下反而是普遍心態,期望不高,壓力自然不大。很多球隊教練出盡法寶,希望讓球員感受業餘運動員的心境,目的是為了減壓。尼馬、美斯、C朗踏出球場,背負着千萬人的精神寄託和億元計的金錢回報,球星最難招架的對手,是壓力。

這當然是一個矛盾命題:業餘運動員拼命想成為職業運動員,職業運動員卻設法重拾業餘運動員的純真。英國足球迷不會忘記加斯居尼初露鋒芒的一刻,他的熱情,感染隊友,帶動全隊團結。我最近看了紀錄片《One Night in Turin》,講述英國國家隊90年世界盃在加斯居尼的熱情鼓舞下,差點打入決賽,是英國近代足球光榮一頁。準決賽加斯居尼領一面黃牌,決賽肯定不能出賽,全球球迷為他心碎,我仍記得這一刻我身在何處。那時候,球迷可感受到加斯居尼踢足球是為了愛足球。

運動不一定有益身心,甚至未必是一件好事,但當運動是好的時候,它真的可以是很好,好至我們廢寢忘餐追求,因為我們從運動中找到一些我們夢寐以求的東西,叫愛。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Sunday, August 10, 2014

我老了

同一段路,同一天氣,為甚麼今日跑得這樣辛苦?我其實知道答案,問是多餘,但我不願面對事實,仍會嘗試找尋其他原因——一定是對鞋。原因當然是,我老了。跑步是一項不客氣的運動,兜口兜面告訴跑步者,衰老不能逆轉,步入中年,跑步者跑步生涯指向一個方向:一路向下。

我們聽過很多令中年人振奮的故事,例如有退休人士越跑越快,或六十歲首次取得參加波士頓馬拉松資格(男子入場資格是3小時55分),但這些故事好像只會發生在其他人身上。聽到這些故事,我們得出結論是,這些人得天獨厚,天生麗質,或者他們願意付出比我們多。科學研究指出,中年人的耐力運動成績隨時好過年輕人,我開始不明白,中年定義究竟是幾多歲?

人成熟的一個特徵是,追求一致性,即是做一件事前,盡量想預知結果。例如在這間咖啡店買這杯咖啡,我們預知服務員態度,以及咖啡味道;跑步亦然,這樣狀態,這樣客觀環境,跑步者覺得應該可跑出這樣成績。當成績和預期出現偏差,跑步者的理性發作,立即發問,要找出原因,盡快改進,希望下次做出預期成績。跑道不變,天氣不變,其他事情樣樣做得足,變的只可能是自己。對跑步者而言,這是一個不小的打擊。營營役役生活中,我們尋找一些可依賴的東西,曾經認定跑步是一件可交託真心的運動,最後也被出賣。這句「你老了」不用這般直接告訴我,我其實是知道的。

知道,又不肯認,還詐儍扮懵,因為不肯認老的跑步者選擇固執。固執,面前沒有「擇善」兩個字,應該不是好東西,但放在跑步者身上,卻來得自然。跑步者怎能不固執,不固執豈能成為真正跑步者?落大雨或氣溫只有十度,仍跑,這是固執;背痛、腳痛、頭痛,仍跑,這是固執;體內精力彷彿耗盡,仍捱埋最後兩公里,這是固執。跑步,是一個不肯放棄,誓要達到目標的過程,固執不可少。雨、凍、痛、乾,這些不會是跑不下去的原因。問題永遠是跑步者一心想做到他們認為自己可做到的事,願意付出多少。最固執的人,是上了年紀的人,例如我。

我慶幸在中年遇上跑步,因為跑步需要的是耐性和毅力,而不是年少的衝動。衰老過程中,我騙自己,我選擇固執,我告訴自己,這些都是跑步的正常條件。我知道我怎練,也未必能重拾以前做出的成績,但拒絕承認正是推動我繼續跑下去的一種動力。上了年紀的跑步者不是看不到大大隻寫在牆上的事實,只是他們早已習慣面對困難和失敗,覺得跑步製造出來的困難和失望,是人生一部份。我頂下去,因為我已習慣了頂下去。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Sunday, August 03, 2014

我仍有山

上星期六,大家都知道在我身上發生了一點事。很多人嘗試分析事件由來,包括我的心路歷程,站在我的位置看,感覺是頗特別。忽然成為新聞焦點,朋友關心我在這段時間怎過日子。答案是,在喧嘩紛亂中,我行山。

星期日,我和精B兩位隊友行大東山和鳳凰山。這兩個山對精B特別有意思,當年我們成為超級毅行者,在這裏的操練功不可沒。在香港練山的一個難題,是夏天很熱,不適宜練山,而從氣溫角度看,香港的夏天包括九月。毅行者在十一月舉行,即是能夠在較舒適氣溫作長途操練,只有一個多月時間,一定不足夠。天氣不會妥協,沒法硬碰,毅行者須想辦法智取,那年精B的方法是夏天專攻大東鳳凰。我們發現,無論天氣多熱,大東鳳凰都有風和樹蔭,比行其他地方舒服。之後每年,我們都找機會重遊大東鳳凰,包括全世界在「刮」我這一日。

行山解煩,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跟科學有關。山上氧份高,對解煩有直接幫助。山的靈氣,戶外的空氣,可改變任何心情狀態的人,行山前心情不論多煩,行完心情多數轉好。運動時身體內發出安多芬,令人興奮,醫生也建議情緒病病人多運動。我肯定,行上八百和九百多公尺高的大東山和鳳凰山,安多芬「巴巴聲」出來。行山對解煩有益,是科學。

煩躁鬱悶對身體造成實質影響,有些影響是即時和明顯,有些影響則是延後和隱藏。想知道自己身體狀況,我有方法,是行山。强強弱弱,真真假假,山替我們做全身身心檢查,結果一目瞭然。至於我這日的狀態,是有待改進,畢竟只是七月。

第二個原因跟心理有關。心煩源頭可能是須面對不容易解決的難題,可能是覺得受不公平對待,這時候我們容易迷失方向,需要一個穩定人心的重心。山是誠實的,我們心裏有甚麼難題,山永遠給我們最誠實的答案。天氣多變,人的心情常變,但山不變。山是公平的,我們凡事找藉口,但在山上,問題永遠是在人的身上。

做事我常考慮一個我叫「後悔指數」的測試,做或不做這件事,我會否後悔。我的經驗是,行山的「後悔指數」是零。同一時間有幾件事情想做,我只能做一件,其中一件是行山的話,我一定揀行山,因為行完山之後,我從未後悔揀行山。相反,可以行山而沒行,事後多數會後悔,因為做另一件事一定不及行山開心。

有時,我可能覺得這世界跟我作對,頓時失去一切依靠,但我知道仍擁有山,山不嫌棄我,我從山中體驗到甚麼是公平,甚麼是美好,行完山後我會起身,更強更有自信。

我借機會多謝我的隊友NelsonTommy他們當然知道之前一日發生了甚麼事,但他們隻字不提,我們全程天南地北吹水,這是一種高尚的尊重。行完山我們去沙田吃午飯,Nelson去便利店買報紙,我知道他看哪一份,我忍不住說:「你的隊友做了A1主角,但他沒打家劫舍,沒情挑小三。」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Tuesday, July 22, 2014

需要跑



寫跑步,找題材,對我來說太容易,單是為甚麼跑步,夠我寫幾年。為甚麼跑步這問題,太不簡單,同一個問題,在此欄我不停探討,我肯定重複和自相矛盾多次。寫作題材是在補充、修正、新發現之間如潮湧。

我又有想法:跑,是因為「需要」跑。在非跑步者眼中,跑步是一件多麼不合理的事情。跑步是徹頭徹尾受苦過程,跑步者的感受是疲倦、周身痛,甚至心靈創傷。普通人生活是千方百計減輕壓力,跑步者卻一心一意為自己製造形形種種壓力。

從常理看,跑步當然是不自然。人的目標是追尋享樂,我們做很多事情,最後是為了製造舒服感覺。跑步充滿着一個「苦」字,由優閒跑者到馬拉松高手,經驗都是環繞着苦。各位不要存錯覺,優閒跑者一樣跑到周身痛,一樣作出不同犧牲才能自由地跑。馬拉松高手面對的苦更多,賽前受傷,或因某原因跑得不好,那種心靈上的苦,不為人道。

受苦是享樂的相反,跑步者甘願受苦,一定是為了更高追求,其中一項追求,我認為是跑步者覺得需要跑。需要,因為別無他法,因此要面對犧牲和苦難,是交易一部分。為甚麼需要跑,答案因人而異,但只有自己覺得需要做一件事,才能克服人類避開受苦的天性,對很多人,包括我,這件事是學識放棄。

放棄是letting go,我們口口聲聲說,應該放棄追逐名利,放棄跟人比較,放棄即時享樂,但總是做不到。在生活其他方面做不到的事情,跑步者赫然發現在跑步中做到,而且是自自然然做到。不需要克制自己,不需要抵受外部引誘,跑步者驀然回首,就是做到了。跑步的放棄過程,不平坦,有進有退,但跑步者發現,一些自己以為不能放棄的事情,在跑步中一一欣然拋開。

當一件事變成需要做,前景變得清晰,一切來得自然,不用胡思亂想。Less is more是空洞口號,實際上甚麼東西也是愈多愈好,先霸回來,再決定是否需要。跑步是關於簡單,跑步者逐漸從跑步中發現少即是美,可以帶一瓶水,不帶兩瓶。跑步者需要的,原來是很少,而且大部分是在身體中,特別是在腦袋之內。跑步者永不會讚對方件衫靚,因為最舒服嗰件,是穿到殘嗰件。物質,從來未試過這麼不重要;放棄,從來未試過這麼從容,因為我跑步。

Letting go是一項超乎常人的奇技,能灑脫做到的人不多。年少時失戀時,有一首必聽歌,正是叫Letting Go,其中最入心入肺歌詞是The hardest part of love, is letting go。當發現letting go之難,跑步者特別珍惜跑步,因為跑步者需要跑來體現letting go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Thursday, July 17, 2014

足球員為何下半場抽筋

近年足球分析科技普及,很多以前沒法掌握的資料,今日成為例行數據,例如比賽中球員跑步距離。頂級職業足球員每場90分鐘比賽,平均跑1012公里距離。中場球員跑最多,中堅最少,不過分別是一至兩成。足球和長跑的關係是一個有趣課題,足球員是出色長跑者?換轉看,長跑者體能能否應付足球比賽?

表面看,90分鐘跑10公里,一點不吃力,問題是,10公里不是用90分鐘跑。足球員每場比賽六成時間在企或慢行,三成時間慢跑,一成時間急跑。從長跑者角度看,足球賽像Interval訓練。

要求不高的長跑者,大都不願接受Interval訓練,因為怕辛苦,例如我。我知道希望成績更上一層樓,Interval訓練是必要的,但試過幾次之後,我怕怕,因為頂唔順。足球員比賽中不斷接受Interval訓練,已經克服長跑訓練一個很困難部分,因此,能否應付長跑,視乎耐力的基本功訓練。

我記得十幾年前,香港足總要求球員季前通過體能測試,其中一項是長跑,好像是3公里,有很多球員不能通過測試。後來,足總取消測試,原因可能是避免尷尬。香港足球員體能不濟是意料中事,外國球員體能較佳,耐力長跑是日常訓練的一部分,我認為長跑難不到頂級職業足球員。足球員日常訓練中已經具備長跑者條件,他們願意接受挑戰,多加一點訓練,完成馬拉松的難度不高。

換轉看,情況卻不一樣,撇開足球技術,長跑者的體能難應付足球員的需要。足球員的跑不是普通跑,而是混合變速、急轉方向、跟其他人碰撞的跑。轉變無規律,這一秒鐘不知道下一秒鐘將會做甚麼動作。足球員平均每場比賽須急跑100次,這種沒規律的急跑,消耗體力之大,長跑者很難想像。足球員每場球賽急跑時間只有10%,即不出10分鐘,但足球員急跑速度逾每小時20公里,出名快的球員速度可達每小時25公里。不要忘記,達到這速度之前的三數秒,球員可能是處於靜止狀態。

寫這篇文章,看過關於足球的科學數據,其中令我驚訝是,足球員平均每場比賽接觸足球100次,大部分是交波,控球時間總共只有一分鐘。換句話說,其他89分鐘,足球員不控制足球,但需要不停郁動,預計足球下一個落點。足球員比賽中頭腦不停在轉,需作出千百個決定,其中三數個決定可改寫賽果。相反,長跑者的腦袋不需要不停作決定,很多人認為最難處理是悶。

足球比賽是一場90分鐘的超級Interval訓練,足球員下半場抽筋,完全可理解。跟不少人一樣,懷疑足球教練對比賽賽果起的作用,了解過足球員體力消耗情况,我完全相信教練決定足以影響賽果,特別是甚麼時候換人,換甚麽人。

C朗跑馬拉松,我信;我踢頂級足球,撇開技術表現,上半場35分鐘開始抽筋。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