讚美痛

七十年代中期，Runner's World雜誌進行調查，發現六成跑步者經常受傷。2010年3月號Runner's World就同一題目進行全新調查，結果是受傷百分比達66%。三十年過去，雖然跑步運動在各方面都進步神速，包括跑步技巧、跑鞋科技、營養知識、運動創傷治療等，但跑步而受傷的情況依然不變。

這幾年因為不同類型和程度的運動創傷，我看過數之不盡的醫生，有中有西，有不中不西，有平有貴，有好有壞，醫生們的建議殊途同歸︰游水吧，游水又是運動又是物理治療，不要再做如跑步的「劇烈」運動。每當醫生說到這裏，我就急急道別，從此不再見。我睇醫生就是想醫生幫我，讓我可以繼續跑步。

並不孤獨

我讀過不少關於長跑運動員的書籍，以為可從中偷師，領略「長跑不痛」的靈方，但每次都失望而回。即使是頂尖長跑者，不論成績如何超卓，表面如何從容，他們異口同聲︰「我地都好痛！」

對運動受傷的認識加深後，唯一令我安慰的事，就是知道自己並不孤獨。

我的毅行者成績甚飄忽，完成時間從不足二十小時到長達四十七小時，但共通點是比賽後由頭痛到落腳。痛，是揮之不去的結局；我討厭痛，忍痛能力頂多是正常，明知會痛也要去折磨自己的身體，內裏必有乾坤。

每個人忍痛程度不同，但我相信沒有人喜歡痛，甚至不介意痛【註】。人生目的應該離不開尋求快樂，同時避開痛楚和憂愁。很多活動同樣令人快樂，而且受傷機會甚微，例如行街睇戲食飯、聽音樂睇電視……為何這麼多人在寒冷的早晨走出暖暖的被窩去跑步？為何做一件自己理性思維和身體未必同意的事情？

先痛後甜

又痛又要跑，表面看是「犯賤」（文雅一點是「反智」），不過人精於計算，痛的背後必定有深層意義，我想到兩點︰

一、「先痛後甜」。跑步不反智，因為它是一種手段，真正目的是建立紀律、發展清晰頭腦、強化心臟、結交朋友……跑步可能會產生痛楚，但跑步者從跑步所得到的益處遠超於跑步帶來的痛楚。正如我們餵小朋友食藥時說︰「這碗藥不錯是很苦，不過苦口良藥。」

人精於計算，短期稍作犧牲便可得到長期得着，是一宗不難取捨的交易。即使是最勤力、最有紀律的跑步者都有不願起牀的日子，但掙扎過後，他們都會起身去跑步，原因是他們懂得計算，知道今日不跑，整日會內疚，悶悶不樂，今日不操練，明日會跑得更辛苦，還是起身吧。

痛即是美

二、「痛即是美」。痛是跑步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痛仍要跑，是因為跑步者喜愛跑步的整體感受，包括痛。這一點其實不深奧，我作簡單實驗︰假設閣下跑步是為了強化心臟，減低心臟病發可能性，我告訴你世上有一粒藥丸，可完全取代跑步對心臟帶來的好處，你會停止跑步改為食藥嗎？我相信不會，原因是你已經愛上了跑步。

我愛跑步，不是因為容易，而是因為難，難在會痛，而我又願意去克服痛。我相信游泳可做到大部分跑步對身體帶來的益處，而且受傷機會低得多，但我仍選擇跑步。

我們形容一個人勇敢，因為他在危險的環境做了一些事情；假如環境不危險，他就算不上勇敢。跑步助我做一個更堅強的人，因為跑步會痛。我不喜歡痛，不習慣痛，不過既然痛是我走向堅強路程上的必然代價，就痛吧。

註　我知道的例外只得一個。二十多年前我在加拿大讀大學，有一個「狂人」到大學演講，我沒有出席，從同學口中聽說這個人狂得特別，說話有紋有路，但又似是而非。這個人自信心強至驚人，據稱閒時訓練自己意志的方法，是用火燒自己。此人是Gordon Liddy，因策劃「水門事件」被捕入獄。這類「狂人」在今時今日的政治環境，可以什麽職業為生？答案是電台名嘴。

撰文：蔡東豪 Tony Tsoi / 2010.4.17 逢星期六刊於《信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