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November 24, 2012

向誰交待

馬拉松、毅行者或其他耐力比賽的後半段,可能是前段太快,也可能是操練不足,體力開始不繼,長跑者雖有堅強毅力,但身體明顯不能支持下去,放棄似是遲早問題。這時候長跑者會跟一個人進行討價還價,而這個人就是自己。討價還價過程如下:

 
長跑者:「以這狀態完成了賽程大半,總算有交待吧。」

自己:「差少少也放棄,你是有頭無尾的弱者。」

長跑者:「參加比賽是求開心,不是搵條命搏呀。」

自己:「你就是藉口多多,死剩把口。」

長跑者:「我不需向你證明甚麼。」

自己:「你可以嘅,你仍有貨,頂住呀。」

跟自己討價還價,其實是關於一個問題:你怕令誰人失望?在終點等你的老婆仔女?一同參加比賽的跑友?酒吧的豬朋狗友?對我而言,是廣大讀者?

討價還價過程可以非常激烈,假如這是真人爭拗,雙方一定面紅耳赤,甚至出現肢體碰撞。自己做的事情導致別人失望,是大是大非問題。我們不是生活在真空中,身邊有親人、朋友、隊友、教練,我們跟這些人之間存在期望和責任。我們以為自己做的事情只需向自己交待,實情複雜得多。

反轉來說,「怕令別人失望」是一道很大的力量,訪問頂級運動員,在筋疲力盡時,是甚麼推動他們多做一次或多跑一公里,答案很可能不是關於自己,更不是國家,而是不想令教練和隊友失望。對,運動員的推動力不是來自奪標或創記錄的光榮,而是不想在自己最關心的人之前,面對失敗的羞恥。

我們口口聲聲說自己不須向別人交待,參加運動是為了自己,請想清楚,為了自己?我們的自信有幾多是來自對自己的看法?問題是,衡量好壞需要一把尺,而這把尺是從現實生活中累積出來。現實生活中有很多人,有我們關心的人,有閒雜人,這些人加起來的意見,製造出這把尺。

或者世上有些強人,懂得時時刻刻推動自己,我承認我是普通人,我在意別人怎看我,怕令別人失望。我肯定,這些所謂「別人」,大都口是心非,當別人說:「你盡了力便代表勝利」,別人心裏其實在說:「龍頭蛇尾,正廢柴。」

對於很多人,避開羞恥比爭取光榮更重要,因為羞恥的痛楚比光榮的快樂更強烈。早前我參加北海道馬拉松,被大會巴士追趕,我清楚記得,當時腦海中想着的,不是甚麼堅忍精神,而是想到我怎向這個欄的讀者交待。我寫這個欄,是我參加比賽最具威力的一道推動力。

蔡東豪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

Tuesday, November 20, 2012

兩位陳先生



五個人一齊衝線,看眼神,那一個最有火?

本年度毅行者結束了,「毅行出哲學」來一個特別版,今年我的毅行故事是關於三件事:快樂毅行、義勇軍協會的陳先生和毅行教室。


一、快樂毅行
7
點未夠,我已抵達北潭涌停車場,除了霸位泊車,最主要是我想享受起步前的兩小時。全年365日,有一日我預先知道我會很開心,好像新郎哥周圍招呼客人和影相,這是我的派對。

今年前段天氣適合毅行,陰天無太陽無雨,溫度不算高,精B依照賽前計劃,留前鬥後,感覺不錯。不過完成第一和第二段後,望下個錶,發現完成時間比預定的慢了15分鐘。已知不妙,在這理想的外來環境,做不出好時間,不過也無所謂,快樂毅行就是調整自己心情,配合現實環境和心態,今年毅行者我們就是在賽事中不停調節。

CP6
是去年傷心地,在這裏剪帶,負責這個檢查站的廉政公署,有人認得我,記得我去年在這裏幫襯了一段長時間。我們離開CP6時,我向工作人員道別,驕傲地高舉右手:「我冇剪帶!」

B最後以22小時25分在大棠衝線,時間比原定的慢了兩個多小時,感覺算是不錯,做到快樂毅行者的目的。賽後醒覺20小時也不是容易,以我們今年的操練,賽前定下20小時目標,可能是過份進取,幸好我們沒強求,懂得在過程中調節。

小男孩最開心,父母批准整晚通山玩,第二朝他在大棠終點最後一段路等我們,跟我們手拖手衝線。他長大後會否參加毅行者,我留給他決定,但他會記得有一年他跟爸爸和幾個Uncle一齊衝過終點。

經過我把口,毅行者怎會平淡?今年我們有不平凡經歷,有似曾相識感覺,我一路行上第8段,一路想:「唔係啩,又嚟?」


二、義勇軍協會的陳先生
2000
年,我第一次參加毅行者,比賽開始便下大雨,市區溫度約14度。我離開銳礦坳上第8段後不久,樂施會破天荒腰斬賽事。即是說,我們是最後一批上第8段的參賽者。下雨,猛風,低氣溫,對於毅行初哥是不容易應付。由四方山走下平路,上大帽山石屎路交界處,有一個涼亭。這裏汽車不准駛入,竟然有人在這裏,這一年有人給了我一杯熱水,這畢生難忘經歷收錄在2007年拙作《毅行者》。

今年天氣不算涼,市區溫度約21度,入夜後也不覺得涼,在九龍水塘家人問我們,可能會落雨,是否需要風褸,我們覺得無需要,以涼極有限為理由。隊友未試過,情有可原,我經歷過大帽山天氣突變的危險,無得抵賴。

8段一路上,一路下大雨,氣溫一路跌,雨加霧加寒風,我們明白到舉步為艱是什麼。上落四方山是最危險的時候,我們發現身體出現低溫跡象,落山速度慢至不時停頓,因為能見度只有三兩呎,我們根本找不到條路。花了很大力氣才落到四方山,我又見到個涼亭。

涼亭四邊圍了帆布,像一間小屋,走入去感受到雪中送炭的溫暖。裏面有兩個人,冷靜地向我們解釋,你們這樣身世,上不到大帽山,他們給我們套上黑色垃圾膠袋,然後遞上一杯熱水。在絕望時,竟有人出現在不可能有人出現的地方,伸出援手。臨走前,我們問,怎稱呼兩位,他們說:「我哋係義勇軍協會,我姓陳。」

義勇軍協會和樂施毅行者之間有不可分割的關係。2007年我寫《毅行者》這本書,樂施毅行者負責人黃玉閒(Brenda)對我說,樂施會自香港回歸,從英軍接手舉辦毅行者,沒有義勇軍全力支援,樂施會沒可能接手。早年所有Check Point都是由義勇軍協會負責。這幾年義勇軍協會人數減少,加上樂施會希望引入跟其他政府部門合作,毅行者才變成由多個團體和政府部門參與的活動。大帽山第8站是有可能出現危險的地方,過了這麼多年,我慶幸仍是由義勇軍協會負責。

義勇軍即是香港志願軍,1995年解散,解散當年人數逾七百人,解散後組成義勇軍協會,以其他方式服務市民。5年前,我在書中形容義勇軍協會為「一個沒有新會員的舊生會」。要認識義勇軍協會,先要了解義勇軍是怎樣一類人:「參加義勇軍不會是貪玩,即使是業餘兵,訓練過程一樣是很辛苦。義勇軍必定擁有使命感,因為付出很多,但實質回報有限,須認同服務市民這使命。義勇軍一定喜愛野外生活,因為訓練和工作大部分在戶外進行。」想深一層,義勇軍和毅行者有不少相似之處。

12
年後,我在同一個地方,從義勇軍協會接過一杯熱水,我想再說一聲多謝。沒有這個黑色垃圾膠袋,精B上不了大帽山。加多一句,這個垃圾膠袋不是普通垃圾膠袋,質地實淨,可抵受猛風。軍人做事零舍有分寸,叫我去做,隨時買了二等貨色,幫倒忙。
寫《毅行者》時認識不少義勇軍協會會員,參加過他們的活動,其中訪問A連指揮官楊國義和已過身A連上尉鄔世鏘。今年在CP8我嘗試找楊先生,但找不到,在此向Michael問好。


三、毅行教室
星期六晚,出席毅行教室慶功宴。毅行教室是由「毅行者先生」KK陳國強創辦的民間團體,顧名思義,是教導毅行者的訓練班。陳國強教的,除了技術,還有他對毅行者的尊重和愛護。幾年前成立時,我也有出席過早期活動,這幾年毅行教室規模愈搞愈大,星期六晚共有15席!

過去十多年,沒有人比陳國強為毅行者付出更多。毅行者遇上陳國強,是一種福氣。每一種運動都需要英雄人物,而毅行者的英雄,只得一個,是陳國強。陳國強以毅行教室形式,推廣毅行者活動,宣揚毅行者意義,由他教導的學子學孫延續毅行者精神,我認為香港政府應頒一個奬給陳國強。

我的2012年毅行者在歡樂氣氛中結束,明年再見。對,有明年。



2012年毅行者,KK陳國强 (中間舉起右拳振臂一呼,四千人隨他走上毅行路。


沒有這個黑色垃圾膠袋,精B不能完成第8段。



蔡東豪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




Sunday, November 18, 2012

快樂毅行

毅行者隊伍今早發出,圖為Salomon France團隊(毅行者facebook

今日上午9時,我和幾千人在西貢北潭涌,參加一年一度的毅行者。一年前我白紙黑字、斬釘截鐵話唔再玩,今年我如常滿臉笑容、挺起胸膛在起點,尤如婚宴的新娘哥,滿場飛的招呼客人。你咪話唔服我。

怎樣可以這麼厚臉皮?答案是,我找到毅行者的真諦。乜話,「又」找到真諦!

各位不要激動,首先,毅行者有好多真諦。12年來,我好似不停找到,但相比過去一年我找到的,原來通通屬碎料。過去一年,我終於找到「毅行長生不老靈丹」,吃了之後,毅行心境長生不老,年年可笑着參加毅行者。

先回顧一下,2010年精B天時地利人和,四人付出超勤奮操練,加上運氣,做出超級毅行者成績。2011年,精B因客觀環境改變,在無可能再做超級毅行者的背景下,竟硬闖18,終於在CP5剪帶離場。跌低後在地面看的事物,特別清晰,行了12年,做過超級毅行者,剪過帶離場,完成時間1、2、3、4字頭都試過。

過去一年,我找到的真諦是,假如我們願意開放心情,有可能找一個不停走下去的方法,變數是完成時間。即是說,調整自己的期望,接受年紀大了,加上能付出的操練時間少了,把目標完成時間向下調,調至一個適合四個人狀態的時間。理論上,最後可調至48小時,到時才考慮掛靴。

每年精B評估隊友能付出的操練時間,計算出目標完成時間,重點是開開心心享受操練和參賽過程。歲月不饒人加生活迫人,難處人人有,過去一年發現原來最難是失去毅行者,我們真的放不下。因此,我們誠實地調整心情,接受賽前付出和完成時間的必然關係。誰會珍惜,當你還擁有,過去一年有一段時間我們曾失去毅行者,滋味不好受,以後不敢離開半步。

今年精B目標是20小時,我們預計今年四個人只可操3課長課,一早定下3課「雙坳」計劃,憑3課長課,加上我們平日保持長跑狀態,應該可舒服地在20小時內完成。今年3課操練成績一次比一次進步,大大增強信心。正如KK說,完成雙坳不是重點,完成之後「面口」如何,才是重點。報告KK,3次完成,面口都靚仔。

小男孩不停追問關於毅行者的事,我告訴他我們一定會完成,完成時間是第二日凌晨,他堅持要支援及在終點等我們。我和太太都是這樣想,一年有一日睡得不好,無所謂,他可以在終點感受到完成毅行者的氣氛,也是一種教育。

今年精B得到毅行教室全程支援,更加專業,加上家人愛心支援,我在想的,不是大棠,而是星期六晚的慶功宴。


蔡東豪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

Saturday, November 10, 2012

星期一午餐



星期一公司靜侷,Paul冇約人食晏,拉了我出去。

Paul:星期日去咗邊度玩?

我:兩個月後要參加馬拉松,星期日練長課。

Paul:幾長叫長?

你:28公里。

Paul:28公里!揸車揸28公里人都攰,你咁樣折磨自己。

我:唔 ..... 跑慣咗,OK嘅。

Paul:我真係唔明你哋,得閒輕鬆跑步,對身體好,我贊成,但好似你咁跑二三十公里,有乜謂呢?

我開始察覺到這對話將進入無建設性階段,要儘快轉話題。

我:你呢,你星期日做乜?

Paul:唔好講我住,講番你嘅28公里,喂,跑28公里有乜咁過癮?我睇電視見到長跑者,未見過一個面帶笑容,全部愁眉苦臉,死老豆咁樣,我唔相信佢哋Enjoy長跑,我覺得攞苦嚟辛。

我一時之間唔知點回應,長跑者的確很少面帶笑容,跑步史上最出名長跑者沙道柏,跑時面部表情似背上被插一刀,但想深一層,一個人專注做一件事,面部表情自然變得認真,正如我也未見過面帶笑容的小提琴家或作家。

我:唔笑不代表辛苦。

Paul:真係唔明你哋,你搵日嚟我屋企幫手清潔,我以為人係追求快樂的動物,你哋竟然追求辛苦。

我:跑步的確係難,跑步者或者從困難中得到滿足感。

Paul:滿足感?喂,你唔後生,咁辛苦?你仔細老婆嫩,我成日聽到「中年漢跑步猝死」,第日我要加倍留意這類新聞,睇住有邊個係我識。

我:义住你把口。

Paul:新聞唔係我作,年年都有幾個好似你哋咁嘅人,話要挑戰自己,尋求突破,其實在玩命。

我已經唔想再搭嘴,低下頭食嘢。

Paul:唔好話冇命咁嚴重,跑步好傷膝頭,你第日老咗就知。

我:我..... 我膝頭.....無乜大問題。

Paul:你唔使死撐,我早排見到你拐下拐下,一定係跑步受傷。第日我見到需要揸拐杖的老人家,問佢哋後生時是否沉迷跑步。

我:唔該埋單。

呢個故事教訓跑步者,長跑或比賽後兩三日,避免跟非跑步者提起跑步,他們不會明白。提醒自己,星期一午餐買飯盒。


蔡東豪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

最純潔




小提琴家海飛茲(Jascha Heifetz)有一句名言:1日不練琴,自己知道;2日不練琴,樂評家知道;3日不練琴,全世界知道。世界級音樂家靠的是訓練,不是食老本。連世界級音樂家也不可偷懶,每一日是新的一日,訓練和表現之間的關係直接而清晰。

運動員的世界同是環繞着訓練,關於運動員訓練的心路,我看過最深刻的一本書,是David Halberstam寫的《The
Amateurs》,幾個年青划艇手為爭奪參加奧運資格的故事。作者選划艇這項運動,是經過考慮,因為划艇是一項非常純潔的運動,作者可準確刻畫運動員對運動的精神追求。

形容划艇純潔,因為划艇是一項付出和回報不成正比的運動,划艇運動員無名無利,關注划艇比賽只有小撮人。書中主角笑指,划艇手在奧運唯一可得到傳媒注視的時刻,是在開幕和閉幕禮,他們站在體操運動員後面。划艇屬於徹頭徹尾非職業運動,但運動員要經過不足為外人道的心靈和肉體磨練,支持着他們的信念,是運動員對運動崇高精神的追求。3日不練習,划艇手須從頭開始。

問一個運動員,為甚麼願意付出這麼多,答案很可能是:「我就是想去做。」這答案不夠嗎?就是想去做這道力可以很大,運動員知道勝利得到和失敗失去,沒多沒少,是去做這件事的感覺。我認為這種追求,叫做純潔。

運動員的推動力不是與生俱來,也不是突然間受到上天感召,而是從訓練中發展出來。即是說,運動員苦練推動自己的力量,然後推動自己去苦練。其實大部分運動員的際遇像划艇手,站在領獎台上享受剎那光輝,背後大部分時間是沉悶訓練,一次又一次失敗,起身再來一次。

參與競爭性運動的人,清楚這遊戲的規則,運動員進步過程不是一條直線向上升,而是像樓梯級,一級一級攀上。訓練一輪後,運動員有望可上一級,但若果不持續付出巨大努力,運動員會停留在某一水平,永遠不能攀上一級。運動員不斷進步,要經過不同水平訓練,或不同水平痛楚。運動員不能跨越某水平,原因是付出不足夠,大都是抵受不到這水平的痛苦。《The
Amateurs》主角活在掙扎中,運動員不停質疑自己,身體內裏有沒有剩餘鬥志,讓自己再做好一點。

推動自己在筋疲力盡時再做多一次,然後不停地做下去,忘記痛楚,分隔開頂級和普通運動員。對於我們這些消閒式運動員,雖然不能全面理解運動最純潔的境界,但偶爾我們鼓起勇氣,推動自己去挑戰自己以為做不到的水平,進入忘卻痛楚狀態,或會做出突破成績。事後靜下來,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情,從心裏開心出來,就是這一轉眼間,我清楚記得,我嘗過運動最純潔的一面。

蔡東豪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