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26, 2015

撒哈拉的故事


 有些事做一次嫌多,例如50度氣溫跑馬拉松,聽到已經驚,但王利民為了另一個人,做第二次,請聽他撰寫的撒哈拉故事。

「有些地方,本來人生到訪一次足矣,譬如說:地獄。
撒哈拉沙漠馬拉松(MDS, Marathon Des Sables)在國際極限越野賽中享負盛名,素有『地獄賽』之稱,然世界各地的跑手仍趨之若鶩,每年4月聚集摩洛哥南部的撒哈拉沙漠參賽。今年適逢賽事舉辦30周年,陣容更見鼎盛,參賽者逾1,300多位,相對2011那年的800餘人已是大幅增加,而我當時亦身在其中。
事隔4年,賽事基本安排分別不大,路程總長約250多公里,分76段舉行,不過現在最後一天的短程路段已改為『慈善跑』,時間並不計算在整體成績內。另每年路線設定都有不同,然就算路線相同,賽道所在的自然環境亦每因天氣變化而不一樣。惟縱目可見都只有寸草不生的沙漠、沙丘、荒山或涸地,地勢惡劣,環境嚴酷,氣溫可高達攝氏50多度,且隨時會刮起沙塵暴,甚至落雹。
同時賽事強調自備自足,所以大會只會沿途供水,參賽者需自行配備全程物資,其中『強制』裝備包括基本求生用品,如指南針、救生毯、急救包等,積少成多……還有就是睡袋。沙漠氣溫變化極大,早晚溫差可達幾十度,有些選手更要以羽絨保暖。
而裝備裏重中之重的自是食糧,大會且有嚴格要求選手每日食物所提供的總熱量不能少於2千卡路里,其實一包脫水飯或即食麵的熱量不過300幾卡路里……要多少才能達標和果腹並應付體力的極大消耗,有數得計,所以一個背囊等閒載重十多公斤,舉步怎不維艱。況且撒哈拉的細沙幼滑如粉,踏平漠已然叫苦,攀沙丘更是悲壯,只因無從着力加負重而行,上一步退兩步,每座沙丘皆如無間地獄。
不過地獄在前,然始終難阻一眾『捨我其誰』的來者,其中年紀最大的參賽者已是一位83歲的老先生!他身為賽事常客,過去地獄往返不計,完成路程總距以千里計,匪夷所思。再有一稍為『年輕』,今年不過是69歲!仍疾跑如飛的古稀翁,長居前廿位跑手之列,同樣超乎想像,惟信超長跑確有神奇的凍齡能力。
至於本屆最年幼的跑手,恰好是與我同營的一位天真漫瀾的19歲日本小妹。青春少艾寧捨吃喝玩樂,毅然踏上沙漠征途,目的只為日本地震災後的社服活動籌款,又是一副熱心腸。若論熱血怎少得一支為數8人的法國和加拿大聯隊,人多勢眾只因他們要輪替拉動一架重約45公斤的手推車,而車上則坐着一位殘障少年,總重過百。參賽者獨力負重且走已然難支,更何況百上再加斤,他們穿沙過嶺的熱血義舉實叫人肅然起敬,為善非但最樂,也是最強。
同場還有4位視障跑手,每人均有兩位領跑員寸步不離伴走以策安全,惜賽道始終崎嶇,偶亦有失足跌倒碰傷,稍事治理即邁步起行,以人度己,吾等『正常』不過的又豈能怠慢。
再者,我亦身負重任,事關太太也是參賽者之一,我豈能置身事外,縱要重返地獄也義無反顧。而且克盡「丈」夫本份,一丈之內如影隨形,全程跟得先生,只為確保太太能安全達陣,順利完成。最終排除萬難攜手衝線的一刻,即使身處地獄,感覺猶勝天堂。」(王利民)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Sunday, April 12, 2015

避難所

閉上眼睛,想像一個你感到舒服、安全、平靜的地方,在這裏,你的煩惱消失,聽到自己的呼吸,感覺肌肉放鬆。你們都擁有這一個地方?可能是瑜伽教室,可能是冥想的地方,有宗教信仰的話,可能是教堂,這個地方英文是sanctuary
佔領運動期間,在電台聽到訪問,被訪者是位於灣仔基督教堂的牧師,放催淚彈那日,教堂開放予市民,節目主持人問牧師,牧師有否擔心被人指責不夠政治中立?牧師答,教堂不只是一個進行宗教活動的地方,教堂在聖經中真正意義是避難所,不分宗教,教堂應開放予有需要的人。
我們都有屬於自己的避難所,我的避難所是跑步帶我去的地方。即使是一條充滿廢氣和嘈吵聲的馬路,如果我是在跑步,我也感到寧靜,跑步是我心中的避難所。我或感到壓力、不開心、或揮之不去的鬱悶,我知道糾纏下去沒結果,我會跑步。有些人覺得我是騙自己,我不同意,我只是選擇去一個熟悉的地方,才面對這些問題。我知道問題不會自動消失,但這裏是我主場,表現特別醒神。
不跑步的人,心中可能疑惑,跑步者的動作都是在離開一個地方,好像是在逃避一些東西。實情剛相反,跑步者不是離開,而是跑向一些東西。跑向的這件東西,是一個不同的自己。
「不同」是跟現在的自己不同,因為我們對世事有大量意見,包括討厭自己的各種不是。我們希望自己各方面做得更好:更有錢、更能幹、更漂亮、更有禮貌……
在生活中,我知道我應該對老婆更體貼,多花時間在小男孩身上,但給家人的印象可能是不負責任的家庭成員。在工作中,我知道我應該更投入,顧及同事的感受,但給人家的印象可能是自私的團隊成員。生活和工作的失望,在跑步的時間內,一掃而空。三十分鐘前,我以為我不會出來跑,以為睡魔一定得逞,但我戰勝了敵人,因為我正跑向一個更積極的自己。
跑步助我更強、更勁、更富有,至少心中富有。跑步這場賽事的終點仍很遠,只要我在跑,我仍在前進,最後龜贏兔。我不是在逃避,其實是跑向清晰目標。我放心跑,因為我知道跑步本身是一個避難所,工作和生活上遇到的難題,在一個寧靜地方,特別看得清楚。
避難所充滿愛,跑道上的人全是為了自己跑,這些人懂得愛自己。唯一可能不愛自己的人,是自己,嫌自己這樣那樣不夠好。走進避難所,跑步者知道沒有人嫌棄自己,天掉下來我不怕,在這裏,天下太平,等我happy完先算。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Monday, April 06, 2015

狂奔的CEO

一個充滿動感的企管人,脫下上班服,穿上運動裝,在烈日當空下跑馬拉松,筋疲力竭在參加三項鐵人賽,近四十度陽光下,在撒哈拉沙漠跑200公里,這影像近年不斷在傳媒出現。
久而久之,很多人假定企管人和耐力運動之間的關係:職場森林需要超人,因此,折磨自己身體對企管人有益。甚至有人把耐力運動和企管扯上因果關係,某些人從運動中捱得辛苦,所以在職場上也得心應手。我得承認,我有份散播這影像,所以我想說清楚長跑和企管工作的「因果關係」。
我的看法是,長跑和企管工作之間有關連,但沒有因果關係。如果有關係的話,長跑和企管工作的因果關係是負面的,即是說,參與長跑,非但不能幫助企管人日常工作,還有可能產生負面影響。鐵人CEO從運動上得到的成就感,在商場上的用處有限,並且隨時產生反效果。企管人在商場上取得成功,不是因為長跑上的成功,相對不參與長跑的人,企管人的所謂得着,是克服參與長跑產生的負面影響,而須付出的額外努力。
耐力運動製造的壞處不少,我想到四個:
一、沒時間
長跑操練是不可能模擬和推算,練50K就是要跑50K,連同往返交通,一日飛快不見了。企管人時間本身已不充裕,終日抱怨不夠時間跟家人相處,周末一整日不見人,對夫妻和親子關係有百害無一利。
還有,練完50K回家,個人散晒,講多句嘢都不願意,個仔渴望告訴父親今日發生的事,不到三分鐘,父親睡着了……各位鐵人CEO,把口或不肯認,心裏在點頭吧!
二、有志者事竟成
我的讀者都知道我不相信這句話,但這句話常在鐵人CEO腦海出現。扎着雙腳100K都跑到,工作上的問題自然屬碎料,其他人不敢、不能做的事,鐵人CEO做到。
鐵人CEO或真的相信商場如長跑,只要肯努力付出,成功便在望。現實商場複雜,充斥不可預見和不能解釋的因素。在太平盛世,企管人也需面對無數難題,遇上危機,需要冷靜和經驗,不是長跑毅力。
三、失敗的挫折
企管人在平日工作中,挫折可來自市場氣氛、競爭對手、自己大意等,企管人及其團隊早已疲於奔命,其實不需要額外多一項挑戰。長跑比賽中,鐵人CEO定下以為可達到的目標,最後失望而回,對團隊士氣的打擊可大可小。達不到目標的原因,跟付出多少可能沒關係,但造成的傷害不能時光倒流。
四、小心「大細超」
老闆長跑,同事或真的受感染,或想靠近權力中心,大伙兒熱鬧參與,不參與的同事怎想?老闆多了機會從捱苦中觀察同事的表現,特別產生好感,是人之常情,但這對其他同事不公平。企管人應該爭取每一個觀察員工的機會,但當「大細超」情況出現,企管人需考慮清楚。
我欣賞其他運動型企管人,不是因為他們在運動上表現出的堅忍,而是他們懂得處理因運動製造出來的一連串麻煩。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