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寫了兩篇關於長跑者說謊的文章 (〈大話精〉,9月7日,〈耐人尋味〉,9月21日),可能說謊和長跑太過不協調,觸動到我的神經。或者有些情況說謊是情有可原,但長跑容納不下半點謊言,因為對於長跑者,說謊等於貶低了長跑。長跑者32度高溫烈日下,堅持跑多1公里,晨早7點市區氣溫只有8度,在北潭涌起步,跑一個半馬,他們不是為了向別人炫耀甚麼,只是想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說謊是對跑步不尊重。
跑步者本質上未必比其他人誠實,但任何人跑步,也難免受到跑步包含的東西所影響。這些東西是訂立目標、堅忍操練、從實戰中學習和改進等,即使大話精也會發現,跑步無捷徑,跑步者得到的,是一步一步累積回來。不管是對別人或自己,說謊不會帶給跑步者甚麼快感。
跑步容納不下謊言,但跑步是充滿藉口的地方。一班跑友聚會,特別是賽事後,永遠是各人在訴苦:「我應該穿另一對鞋」、「前段我快咗,否則我可做到PB」、「之前操練過多,比賽有點疲倦」...... 跑步者多藉口,不是賴這樣便是賴那樣,不過跑友互訴藉口卻是跑步可愛之處,無傷跑步尊嚴。
跑步者屬於一個俱樂部,這個俱樂部有歡樂,有失望。跑步者之間因跑步拉近距離,但實際上跑步是一項孤獨活動,所有人都知道,吹完水之後,明日跑步只有你一個人,好壞快慢,全是關於你一個人。
外間對跑步有很多誤解,以為跑步者天生麗質,擁有修長身軀、強壯心臟、過人耐力等,但這些假設跟事實距離太遠。跑步者很想告訴全世界,這些所謂過人質素,全是經過汗水和意志鍛練出來。跑步者知道,要說服全世界,說謊不會是捷徑,唯一途徑是繼續跑,以行動說明。
跑步者領略到跑步最重要的身體部位不是雙腳,而是腦袋。腦袋中發生的事影響着表現,怎樣控制情緒,在絕望中找到希望,在沉悶中激勵自己,分開Good run和Bad run。凍到僵?落大雨?這些都是枝節,跑步者最重要武器是掛在身體最高處,不是靠把口亂蹹。
跑步者都想從跑步中得到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很個人,可能只有自己知道,也可能只需自己知道。說謊即是欺騙自己,除了一時之快,謊言甚麼也沒做到,因為說謊者遲早須面對現實。一個跑步者可欺騙自己幾多次?幾長時間?
跑步者說謊,多數是希望向別人證明一些事情,其實這些證明是多餘。跑完步,大家飲杯啤酒,你呻下,我呻下,大家已滿足,你跑得幾遠幾快,是你的事,我只關心我下次跑得幾遠幾快。你盡了力,給予跑步基本的尊嚴,我已很高興能同你飲這杯啤酒,不管你的藉口多麼廢話。
蔡東豪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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