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30, 2012

中央指揮官

過去40年,馬拉松世界記錄由2小時8分,提升到2小時3分,進步算是緩慢。雖然現時世界記錄距離2小時,只有3分鐘,體育專家大都認為2小時是馬拉松的極限,因為跑手的體能受多種限制。

添勞斯 (Tim Noakes) 是醫生,也是跑手,多年來致力研究長跑與身體之間的關係,他認為2小時是馬拉松極限的原因,跟體能限制無關,頂尖跑手衝不破2小時,是跑手的腦袋在作怪。跑手接受了2小時是馬拉松極限,因此,腦袋不容許跑手衝破2小時。添勞斯的理論叫Central Governor Theory,腦袋是中央指揮官,指揮跑手怎跑。這理論具爭議,科學家認為添勞斯的理論,證據不足,不能以科學證實腦袋和身體之間的關係。

長跑跑手遇到體能極限,重點是會感到疲倦,這一點主流科學家和添勞斯也同意,分歧出自疲倦的來源。主流科學家認為疲倦來自長期勞動,耗減能源,包括氧份和碳水化合物,因而產生乳酸。主流科學家研究長跑,是以不同方法研究耗減能源。添勞斯不同意這理論,假如跑手不停耗減能源,比賽末段跑手應該愈跑愈慢,但不少跑手在比賽末段,能重拾全新能源,以高速衝線。

添勞斯理論有點道理,不論是跑馬拉松或10K,比賽末段都感到疲倦,不過知道終點在望,又好像找到新發現的能源,昂首衝線。假如能源一直在耗減,怎解釋衝線前的衝力?添勞斯的中央指揮官理論,認定腦袋才是長跑的決定性因素,跑手感疲倦,是因為腦袋告訴跑手,再跑下去,可能有危險。

腦袋指揮一切,而腦袋作風保守,處處保護身體,疲倦就是腦袋告訴身體要慢下來的訊號,因為腦袋不想跑手筋疲力盡。即是說,筋疲力盡之前,腦袋以疲倦來影響身體,不容許身體用盡能源。跑手見到終點,腦袋也會放鬆,把剩下來的儲備能源也拿出來,加速衝線。長跑中,其實腦袋一直在計數,根據身體狀態,計算餘下路程,跑得快過身體能負荷,腦袋發出疲倦訊號,這一切都是在跑手不為意中進行。

人類經過進化,不過腦袋本能依然是求生,因此腦袋處處保護身體,不讓身體接觸危險。假如中央指揮官理論成立,長跑的障礙不是身體,而是腦袋;腦袋容許身體相信甚麼,決定比賽成績。添勞斯認為腦袋把冠軍和其他名次跑手分隔開,一場勢均力敵的比賽,在比賽末段,其他跑手接受由腦袋發出來的疲倦訊號,不硬推身體,而冠軍拒絕接受疲倦。冠軍找到方法跟腦袋拗頸,影響腦袋運作。

十二月和一月,我進入長跑季節,為明年初的馬拉松賽事備戰。這段時間我和精B隊友常去西貢北潭涌水塘練跑,最攞命是來回跑兩圈。跑到反彈點,直跑下去停車場的誘惑大至難以形容,我肯定自己一個人跑的話,我的腦袋不堪一擊。反彈?無可能。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 金融中心版

Saturday, December 22, 2012

馬拉松取消之後

紐約馬拉松創辦42年,從未間斷,即使911襲擊,也不能動搖紐約人對這盛會的支持。這不是普通運動比賽,紐約人視之為紐約的光榮。11月颱風桑迪重創紐約,造成嚴重損傷,市長彭博最初堅持賽事會照常舉行,但最後一刻卻作出取消決定,引來激烈爭論。爭論過了一段時間,值得重溫取消馬拉松的決定。

遇到天災,應否繼續舉行一早安排好的大型活動,正反兩邊旗鼓相當。正方的態度是,天災奪去財產,但不可奪去市民的自信,在天災過後,照常舉行活動,正好起了團結的象徵,給世界看,城市士氣沒被天災擊倒,市民已振奮地開始重建。反方指救災工作仍在進行,此時消耗人力物力去玩樂,不單是錯配資源,更加是對死傷者家庭不尊敬。

紐約馬拉松是全球最大型馬拉松賽事之一,5萬名選手參加,沿途觀眾逾2百萬人。桑迪過後,主辦單位高調宣布賽事會照常舉行,並得到彭博市長支持。這時候當然出現强烈反對聲音,特別是賽事會去到一些受風災影響最大的地區,救災工作仍如火如荼。主辦單位和市長認為,馬拉松是向全球展示紐約堅忍精神的好機會。

可是,反對聲是太大了,比賽前不足48小時,主辦單位宣布取消賽事。來自海外和其他州份參賽者不少已抵達紐約,收到取消的消息,無癮至極。從本欄長寫長有可見,跑步者除了跑得,也Talk得,一場大辯論開始。

首先,講錢。紐約馬拉松報名費有不同級別,平均250美元 (最貴是350美元),主辦單位一向有明確「不回水」政策。取消後,主辦單位立即表明不回水,並拒絕容許今年參加者把報名費用於明年賽事,只承諾今年參加者肯定可參加明年賽事。紐約馬拉松是一盤大生意,主辦單位不能接受零收入。可想而知,參賽者又無得跑,又無得回水,不滿情緒高漲至沸點。

這事件無得收科,主辦單位和市長被鬧至體無完膚。然後一班「危機管理專家」走出來,指處理手法太差勁,主辦單位低估了反對聲音,不應一早宣布照常舉行,天災過後,主辦單位需要時間審視形勢,公眾會理解,主辦單位太早表態,把自己困死。至於市長,刻薄的紐約報章指,他是工程師 (彭博大學就讀工程),不是政治家。

這件事對我有甚麼教訓?答案是無教訓。跑步者不想牽涉入主辦單位的難處,心態是,難處人人有,跑步者為馬拉松付出的,大至別人沒法想像,跑步者沒怨天尤人,因為是自己選擇。主辦單位選擇舉行馬拉松,不管是為錢或為宣傳城市,應具備相應的應變能力。總之主辦單位和跑步者各自做好本份,唔好講咁多嘢。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

Saturday, December 15, 2012

永不放棄

「我對腳痛至入心入肺,身體告訴我,不可能再跑,還有5K路程,我告訴自己一百次,一千次,沒可能完成,但我的意志拒絕放棄,跑多一步吧,能跑多一步我知道還有希望。做人不是關於外在,最重要是我有多少在裡面,只要還有一絲鬥志,我不會放棄。」以上這類勵志文字你看過很多次,每次都有點共鳴,甚至有代入感,提醒自己不要輕易放棄。

我看很多關於運動員的書,這些書大部分是講述運動員的毅力,怎樣在艱難中不放棄,容易放棄的運動員根本不會成功,也不可能出書。我看這些勵志書的出發點,不是希望影響自己,從別人經驗改變自己,加強毅力,學習不要放棄;我看,是因為我喜歡感受運動員成長歷程,假如我從這些經歷中有所得着,令我變為一個更好的人,當然是好事,但看完對我沒影響,也無所謂,我就是享受看書的過程。

我想感受運動員成長歷程,是從讀者角度,我未必想從運動員角度去感受。這位仁兄做到,不代表我做到,最重要是不代表我想做到。

讀者看書的代入感是有選擇性,看的時候代入運動員角色,感受不放棄的堅忍,在不可能情況下達到目標,這感覺的決定權屬於讀者,可能是一時之快,可能歷久常新,我喜歡這種選擇性代入關係。

我做不到或不想做到,是因為……太多原因了,我懶、我怕痛、我忙,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向別人解釋。其實答案可能很簡單,我係我,佢係佢,我不想強迫自己做到另一個人做到的事。

能夠出書的頂級運動員都有一些特別之處,不少有不快樂的童年(我未做過統計,但為數不少),例如很多男運動員跟父親的關係疏離,這些經歷不可能在別人身上複製;也有不少運動員天生麗質,體格上與眾不同,不是毎個人都能從後天訓練出來。能否成為頂級運動員,很多時不是一個人決定,想做就可以做到。

我看勵志故事,不會被感動,只會感受到感動,兩者之間有分別,前者有強烈代入感,希望自己能模仿,後者的感受隨着讀完這本書過去,過後剩下回憶。我有自己的實際情況,頂級運動員在困難中做出難以置信成績,對於我這類讀者,他們這種滿足感,我只能想像。想深一層,看書不就是一個想像的歷程嗎?想像不是已經足夠嗎?

我愛看關於運動員的書,是因為我喜歡了解人性,運動員的人性代表排除萬難,永不放棄,這種光輝是特別的,不是每個人能做到,但做到的滿足感大至難以形容。我樂意從文字中感受到這生命的奇蹟,即使是一剎那的代入,也令人難忘,對我來說,夠了。讀完後,我可回到自己的現實世界。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

Saturday, December 08, 2012

一步也太遠

過去20年,公認耐力長跑界最出色跑手是美國人朱域 (Scott Jurek),他贏盡所有殊榮,被視為致力推動運動的大使。在《Born to Run》這本暢銷書,他以配角身分搶盡風頭,讀者見到他浪漫和良善的一面。朱域一直沒出書,直至今年出版《Eat and Run》。看過後,我明白朱域一直不出書的原因,他對自己要求很高,要確保言之有物,才肯動筆。這本書是自傳、跑步指南、食譜三合一,非常好睇。朱域是Vegan即奶類食品也不吃的素食者,他堅信食物對運動員體能有重大影響。

這本書有很多值得推介的章節,今日我想講書中一個難忘故事。朱域最為人推崇的成就,是連續7年贏得Western States 100 (100英里等於160公里) 冠軍,一項公認為難度最高的耐力長跑賽。2006年,朱域不打算參加,他的朋友摩利臣 (Brian Morrison) 問朱域是否願意擔任他的Pacer,朱域答應。摩利臣在比賽後段帶出,比第二名快出十多分鐘。在比賽最後階段,摩利臣仍精神奕奕,多個朋友陪他跑最後一段路,他們一路跑,一路歡呼。

比賽衝線前,賽道是繞運動場一圈,摩利臣踏入運動場後,開始腳步浮浮,失去平衡,語無倫次,然後跌倒。還有幾百公尺便到終點,摩利臣倒地不起。朱域和朋友不停為他打氣:「起身啦,見到終點!」摩利臣起不到身,朱域和朋友幫他起身,但他一步也行不到,朱域和朋友知道事態不妙,扶他過終點,然後送他到醫院。摩利臣被大會取消資格,第二名跑手十幾分鐘後過終點,成為冠軍。朱域後悔幫摩利臣完成比賽,但他指自己所做的是自然反應,他是想幫朋友,而且他也是Pacer,想朋友贏取比賽。跑了160公里,只差幾百公尺,就是不能完成比賽。

身體再強  也敵不過腦袋

醫學解釋是摩利臣透支過度,發生這情況,跟比賽前段、後段或最後幾百公尺無關。所有跑手都知道醫學解釋太片面,有更深奧的事情在發生,而這些事情發生在摩利臣的腦袋。有經驗跑手一聽到摩利臣的悲劇,立刻下判斷:摩利臣見到終點,腦袋告訴身體「到終點了,可收隊休息」。不幸地,摩利臣的腦袋早了幾百公尺,以為比賽已完結,身體接到指示,因為太疲倦,閂掣後身體崩潰至倒地不起。摩利臣雙腳強至可在160公里贏盡所有跑手,但怎強也強不過腦袋,差幾步就是幾步,閂掣後這幾步遠至天涯海角。

所有長跑者都知道,長跑不完全是科學,有其他難以形容的因素在發功。科學講求客觀,大部分事情都可量度,但科學怎解釋到摩利臣雙腳,可以全場最快時間跑過160公里,但最後幾步連步行的力也欠奉?這是心理作祟,長跑比賽中,長跑者腦袋不停在計數,計算剩下有多少路程,根據過往操練和身體狀態,指揮身體以甚麼速度前進。跑得太快,腦袋自然會產生疲倦訊號,指揮身體去慢下來。長跑是腦袋和身體之間的協調,當摩利臣見到終點,他的腦袋以為比賽已結束,下了決定後,一步也太遠。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