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0的疑惑

很多人說，數字不會騙人，如此推算，跑步是不會騙人的運動，因為跑步是關於數字。有些運動要依賴隊友合作，有些運動成績依賴評判的主觀看法，有些運動受器材裝備影響，跑步是你和時間之間的纏綿關係。

很多人以純潔來形容跑步，因為跑步是人跟時間的比賽，冇花冇假。純潔的好處，是夠清，但太清又有不好，因為太清容易驅使人鑽牛角尖。你身邊總有一兩個這樣的跑友，他們跑步目標就是要做到某一個時間。我有朋友日練夜練，希望馬拉松可做到3:50，我問他3:50的意義是甚麼，答案是他早年做過的最佳成績。

每個人都可藉着一些事情達到心中目標，而這些目標只對他個人有意義，旁人覺得怪，但當局者樂在其中。我曾忍不住想告訴這位3:50跑友，這成績是他十幾年前做出的，十幾年後，身體機能退化，工作逼人，跑慢一點正常不過，何苦要逼自己逼得這麼厲害，但始終沒說出口，因為3:50對他有特殊意義，我這些旁人沒發言權。

客觀看，這些所謂「意義」可能無甚麼意義，例如一個整數的意義其實不大，不少跑友口中不離「破3」、「破4」、「破5」，就是要打破一個整數。3:50和3:51的分別是1分鐘，對於3:50跑友，這1分鐘決定成敗。

3:50跑友會抗議，以他的年紀，3:50不算是特別好的成績，波士頓馬拉松入場資格也達不到，因此，為自己訂立3:50目標不算走火入魔。我的問題正是在這裏，3:50唯一意義是他以前做過，再做一次。再做一次3:50變成他的空虛，他想到自己仍是自己，人沒變，理應可再做一次，一日未再做到，他繼續空虛，填補空虛只得一個方法，再做一次3:50，他才可變成「完整」。

很多人或者不覺得3:50跑友有問題，為自己定下有機會達到的目標，全力以赴，何錯之有？覺得3:50跑友有問題的人，可怪罪於跑步的純潔。假如跑步要靠評判畀分、隊友支援、器材配合，3:50跑友未必會沉迷於3:50，因為當年和今日的評判、隊友、器材不同了，是兩回事，無得比較，也懶得比較。假如跑步不純潔，3:50跑友今日可能輕輕鬆鬆在跑步，因為3:50是一個美麗回憶，在特定時空下，他做過3:50。他沒打算再做3:50，因為3:50不重要，他知道自己做過，永遠屬於自己。

跑步純潔在於有數字，數字不會騙人，但跑步可迷惑一個人。3:50跑友今年渣打馬拉松成績是4:05，他當然不高興，明年再來。我最近開始游說他不要再跑渣馬，以氣氛不好為理由，其實是想幫他甩掉3:50的重擔。我鼓勵他去參加東京、北海道馬拉松，賽道不同了，3:50變得無意義，在無壓力下，他或者會跑出意想不到的成績。

蔡東豪  逢星期五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