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26, 2014

溫柔



「溫柔」這兩個字,聽上去,已很溫柔。有人說,溫柔是女人征服男人的利器。其實,男人也有溫柔一面,女人可能更難敵男人的溫柔。任何事情,加上溫柔,彷彿都變得較易接受,例如「政府溫柔地打壓」。好像有套電影的名字是《殺死你的溫柔》。

長跑,令我學識溫柔。不長跑的你,可能覺得出奇,跑步跟溫柔怎扯上關係。長跑不是顯出運動員粗曠一面嗎?長跑重點是輕巧、幼細、中庸。環顧香港長跑界高手,跟這些人傾偈,最強烈感覺是溫柔。

溫柔對長跑的重要,可從生理和心理兩方面看。假如長跑有一項技術,所有人都需緊記,是保留能量,不要做一些不必要令自己消耗能量的動作。有機會觀看長跑高手在跑,你發現他們輕盈似在飛,高手都是保留能量專家。同一個動作,要做一千次、一萬次,可不用力就一定不用力,可輕力就千萬不用重力。生理上的溫柔,是關於物理。

心理上的溫柔,是一種態度。電影《狂舞派》問一個問題:為了某些事情,你願意去到幾盡?長跑者的答案是,不去到盡。當一個人對人對事態度是不去到盡,這個人容易變得溫柔。溫柔的人接受了無常,很多事情就是沒法解釋,這次比賽做齊了準備工夫,奈何成績強差人意,與其怪責自己,不如接受結果,下次再來。溫柔的人尊重時間的威力,今日做不到,不代表明日做不到,很多事情就是急不來。長跑初哥前段通常較快,心想「袋咗落袋」才屬於自己,最後通常嘔突。長跑高手成績大都是negative split,後段快過前段,長跑者的溫柔是耐性。

我愛長跑,或者我也有溫柔一面。我一直尋找溫柔步伐,一個我可以消遙地不停跑下去的步伐。我發現我的溫柔步伐不停在變,長途或短途,精神爽利或周身不自然,比賽氣氛或優閒跑,我的溫柔步伐跟隨在變。變的原因是,我愛長跑,我認為愛一件東西的感覺不應該是辛苦,因此隨着環境變,我不停調節自己的步伐,因為我知道確保不辛苦的方法是,不去到盡。

尋找溫柔步伐過程中,我發現時間的脾氣。對,時間是有脾氣的,有時候時間會發脾氣。長跑者可把時間當作為朋友,以禮對待,例如今日我跑一小時,我不是跟時間競賽,只打算做我喜愛的事情,填滿一小時時間。時間知道我來意友善,以禮回報,我跑得特別溫柔。相反,我以時間為敵,不停迫自己跑得快一點,時間可能會發脾氣,我愈跑愈差,失去溫柔一面。長跑者的溫柔,重點是懂得跟時間相處。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

Sunday, January 19, 2014

你諗乜嘢

有一個問題我經常被人問:「跑步時,你諗乜嘢?」我覺得這個問題很有趣。對於非跑步者,跑步是一件很沉悶的事,身體不停做同一個動作,像機械人。

我理解這想法的出發點,因為我們活在一個不停要有嘢做的世界。我們不停要有嘢做,目的是分散自己注意力,因為我們不想面對跟自己相處的尷尬。對,我認為我們愈來愈不懂得跟自己相處。一個星期,沒智能電話,你難以忍受。其實,不要說一個星期,搭飛機可否用電話,也成為社會爭論。

每一分鐘空閒時間,我們都要確保有嘢做,智能電話是完美工具,我們分分鐘為自己製造跟世界連結的感覺。走入電梯,收不到訊號,不用煩,大廈已考慮到這種恐懼,在電梯內安裝電視,我們不需要面對自己,一分鐘也不需要。

我們活在一個要求即時回報的世界,做了一件事,當然要立即得到回報。很多時,我們甚至只想知道回報是甚麼,其他細節可免則免。電視轉播長跑比賽,通常只有兩個鏡頭,起步和冠軍衝線。中間發生的事,太不重要,或者,是太悶。非跑步者不禁想,旁觀者看人家跑步,已經感到這麼悶,落場跑步者,一定悶到發癲。非跑步者不禁想,這些人跑步時被迫跟自己相處,腦袋内想甚麼?

我為非跑步者揭開跑步者的神秘腦袋,跑步者在想兩類事情:第一類是計數,這時候跑步者在意跑步這動作,腦袋尤如一部電腦,不停在計算,例如計算步速。用了這麼多時間跑了這麼遠,以今日身體狀態,可能是太快,應慢下腳步,或者在盤算下一段路,可能是上斜,現在這一段路應該儲存能量。腦袋不停分析天氣、心跳、肌肉、出汗等指標,跑步變成理性執行一個項目。不過,我認為在意狀態屬少部分,大部分時間跑步者不在意自己在跑步。

第二類是甚麼也想和甚麼也不想,當我們不在意在做事情,腦海想着的,可能是天馬行空,或嚴謹分析,或空白一片。最近家裏發生的一些鎖碎事,突然想起;人生面對的一些大事,不同的解決方法,不停閃現;眼前這片樹林,好像比以前濃密。跟自己相處,便是游走於大事小事沒事中,有時純粹消磨時間,有時認真處理問題,過程沒預設,要出現的就是出現了。

我在想,跑步有沒有令我更懂得跟自己相處,或更懂得處理人家認為的悶?我相信有,我跑步從來沒感到悶,如果感到悶的話,我不會興緻勃勃在跑,還同時在做另一件公認是悶的事 — 寫。不過,我同時iPhone不離手,搭電梯雙眼望實電視。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

Tuesday, January 14, 2014

跑愛

最近從外國跑步網站,接觸到一個新名詞,是Petraeus Syndrome。雷烏斯(David Petraeus)是前中情局局長,201111月因婚外情醜聞而辭職。雷烏斯出任中情局局長前,是四星將軍,曾經擔任美軍駐阿富汗總指揮,形象甚佳,一度被視為競選總統人選之一。婚外情女主角是雷烏斯傳記的作者,曾長時間跟雷烏斯相處,她透露二人經常一起跑步。Petraeus Syndrome是指跑步產生戀情。

四星將軍以至中情局局長,上望總統位置,雷烏斯處人生高峰,一生謹慎經營自己的事業和名譽,他應該很清楚婚外情是一個政治炸彈,引爆後極難翻身,但他仍選擇這樣做,可見感情是一件複雜的事。我知道以下這句話,很多人會認為我不負責任:我明白,甚至同情雷烏斯。由跑步產生的感情,是一件非常複雜的事。

跑友,即跑步的朋友,聽上去,全無殺傷力,由跑步產生的感情,一定是純友情。不少跑步者告訴我,一班人一起跑步多年,連對方職業也不大清楚,談的主要是關於跑步的事,其餘是吹水閒偈。很多人特別享受這種關係,建立於跑步,亦止於跑步。

從非跑步者角度看,吸引異性的因素,外表未必是全部,但也代表一部分,甚至是一大部分。跑步者外表不可能特別吸引,以女性為例,化濃妝是不可能,衣著能發揮地方有限。平日女性出盡辦法防止出汗,跑至汗流全身,被迫以最原始一面示眾,不會是女性吸引異性的理想狀態。不會吧,愛上跑友?唔.....

我老婆有可能看這篇文章,所以我要小心寫下去。首先,向讀者澄清,我的跑友TC是頭髮班白的男人,我不會選擇年輕女性為跑友,其實是不敢。有些男人信自己的定力,我信客觀環境。

一同跑步的親密,筆墨難以形容。你甚麼時候聽過另一個人的呼吸?跑友跑得暢順時,你聽到平和的呼吸,你也進入相同境界,大家的呼吸聲變為和諧韻律。這種水乳交融狀態,跑友知道,你也知道。跑友跑得辛苦,呼吸亂序,最明白這種辛苦的人,是你。當一個人完全感受到另一個人的感受,而這另一個人在你身邊,這種關係不是普通關係。

你甚麼時候跟另一個人一起做完一件難事,事後一同感受滿足的寧靜?不管是3K10K30K跑完之後,也有完成的滿足感,這感覺是私人的,只有跑友和你感覺到。你試下回家把這種感覺形容給老婆聽,你根本不知從何說起,索性不說。老婆問你跑成點,Okay啦。完事的寧靜,是只有一同做過的人才感受到。

不跑步的你或妳,驚未?明天開始跑步吧!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