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ly 20, 2013

跑步的鐘



波士頓馬拉松爆炸慘劇,觸動全球跑步界,恐怖活動襲擊馬拉松,跑步者又憤怒又心痛。相信很多人即時反應跟我差不多,明年我要參加波士頓馬拉松,以跑步作支持,不向惡勢力低頭。

馬拉松跑手都知道,波馬不是所有人具資格參加,比賽預設 qualifying time。我隱約知道,以我的年紀和完成時間,距離參賽資格甚遠。興之所致,上網查波馬 qualifying time,原來我年紀組別(45 49 歲)的 qualifying time 3 小時25 分。年紀越大,時間越長,不過也只是每五年加五分鐘。想着 325,腦裏一片空白,明年跑波馬當然是空談。

波馬以 qualifyingtime 來限制參賽者數目,有它的道理,同時製造出矜貴形象,不過我對跑步和時間之間的關係,有一些看法。跑步最美麗的地方,是有個鐘,鐘顯示時間,肯亞冠軍和我都是望着這個鐘,「跑步的鐘」的特點是劃一。

今時今日,劃一對我來說,是很重要,世界越來越混濁,甚麼是對錯,甚麼是正確,我有時弄不清。特別是香港人,這一兩年特別難受:「我無講過無僭建 」,「板間房不是劏房」,牛丸無牛肉……但我可以百分百信賴「跑步的鐘」。

時不我與 卻不灰心

「跑步的鐘」之時分秒,解釋故事的全部,內藏故事的橋段和轉折位,所有高低起伏都在時間中。故事怎離奇怪異,最後都有一個所有人能明白的時間。

我喜歡年輕這兩個字,因為我曾經年輕,因為我有時仍感自己年輕,因為我偶爾做出年輕才會做的事。年輕應該包含自負的含意,想做就去做,肯做便有可能做到。告訴年輕人要有耐性,為將來設想,作長線投資,這通通是徒然的。世上很多事情不可能用把口講,需親歷其境地體驗,未試過,就是不知道,或者不願知道。「跑步的鐘」是經驗的證據。

「跑步的鐘 」誠實的告訴跑步者,時間在飛逝,或直接一點,時不我與。以前,這段路 25分鐘跑完,今日跑 30 分鐘會喘氣,我知道這是鐵一般事實,「跑步的鐘」不騙人,騙人的通常是自己。

「跑步的鐘 」提醒我面對現實,年老過程不一定是痛苦,只要我學懂接受。接受過程可以是溫柔的,因為我接受這是必然之路,我知道 PB(個人最佳時間 )是過去,我曾做過,並以此為傲,但今日我不是以超越青春為目標。

「跑步的鐘」提醒我,雖然不能成為一個更快的跑手,但我可以成為一個更好的跑手。我懂得甚麼時候可放縱自己,懂得大部份時間量力而為。年輕跑手會嘲笑我,這是阿 Q 精神,但我會以微笑作答:「你第日就知。」以年齡劃分的比賽,我不大習慣,例如波馬的分齡時間,或比賽中另設的「先進組」(或稱元老組)。我只有一個「跑步的鐘」,我看見它就在牆上,它的時分秒就是我的跑步故事。時不我與,但我不感灰心,因為我仍在跑。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

Saturday, July 13, 2013

口水和鼻涕

最近看到一篇文章,作者談最近一次比賽經驗,比賽中段,作者聽到附近一名跑手呼吸聲很重,明顯跑得很辛苦,細看之下,作者認得這名跑手曾經是這項比賽冠軍。

對於頂尖跑手,這種辛苦不應出現在比賽中段。後來知道這位前冠軍,在賽前身體不適,但仍得到第五名。作者感嘆,頂尖跑手能夠在一個不可能的水平堅持一段長時間。

跑步者把不可能變成可能,要處理一件沒有人願意多想的事:痛。跑得舒服,進入忘我狀態,跑步者彷彿不需用力,身體像離地在飛,是人生最過癮經驗之一。但跑步也會遇到不舒服情況,具體一點,是痛。

跑步有可能出現甚麼痛?等我數下:腳板、腳踭、腳趾、上五寸下五寸、大小腿內外側、膝頭、屁股,這些是下半身;上半身是腰、背、胃、橫膈膜,和其他不知名內臟,還有個頭。這些痛可出其不意來個大合奏。

有些人以為頂尖跑手天生麗質,耐痛能力比平常人强,實情是他們跟你和我一樣,不多不少。

直覺上,他們操練比我們多,受傷機會多,受傷方面熟能生巧。但受傷多不代表對痛產生免疫,受傷多只代表受傷多。

頂尖跑手 克服痛苦時刻

頂尖跑手和普通跑手的分別,是頑強,完全是關於心理。頑強意思是大部份人放棄時,頂尖跑手不放棄,不單捱下去,而且成績可越跑越好。對,遇到困難,不但不退縮,還在痛楚中找到全新動力,做得更好,這叫頑強。

頂尖跑手頑強不是與生俱來,頑強是有得練,重點是跑手懂得推動自己。推動自己不簡單,牽涉精密計算,推得太勁,跑手可能在比賽末段出事,最嚴重可能不能完成比賽;推得不夠,成績比理想差一截,最慘是賽後不斷怪責自己未盡全力。跑手從操練中不停推動自己,從一收一放的實驗中,把自己的能耐向前推進,從中希望拿揑到最理想平衡點。

頂尖跑手也會跑到好似無力,這時候,普通跑手會慢下腳步,甚至退出比賽,但頂尖跑手會利用這機會作為考驗時刻:無力可以跑多快和多遠?頂尖跑手操練重點,不是享受像在飛的舒服時刻,而是找機會模擬痛苦時刻,推動自己去克服困難。人家練痛苦,我們練快樂,這是頑強和不頑強的分別。

長跑賽事主辦單位都想拍攝一些冠軍級跑手的優美跑姿,特別是接近衝線時刻,但這些相片大部份要執相,因為冠軍級跑手在比賽末段,用盡體內每一滴力氣,臉上滿是口水鼻涕,絕不優美。

跑手過終點後,大會工作人員第一時間遞上毛巾,作用是讓跑手抹走面上的口水鼻涕,好讓主辦單位影幅靚相。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

Saturday, July 06, 2013

越慢越快樂

耐力運動近年風靡全球先進城市,不同組織舉辦林林總總的長跑、超級長跑、鐵人賽等,任君選擇。這麼多人參與長跑,很容易得出一個假設,是成績越來越好。我最近看到一個數字,嚇了一驚,以為看錯,馬拉松平均完成時間,比 30 年前慢了 40分鐘。細想長跑越來越普及化,越跑越慢其實是理所當然。

越跑越慢是因為參加者數目多了許多,30年前,長跑是小撮發燒友的愛好,參加比賽的人都是非常認真的跑手,這些人跑是為了成績,成績當然好。30年前馬拉松跑不到三個半小時,可能稱不上跑步者。過去 30 年,長跑最大變化是,變成一項老幼咸宜的運動,而「參與」取代「速度」,成為運動的精神所在。

近年參加過長跑比賽的人都會留意到,參賽者不一定鋼條運動型,這些人外形燕瘦環肥,甚麼背景都有,而他們有一個共通點:全部興奮地投入長跑。以六小時完成馬拉松的人,操練過程同樣認真,享受長跑滋味跟其他人相若,唯一分別是成績的快慢。

曾經參與 已是冠軍

推動長跑最成功之處,是把速度從長跑中拿走。長跑者不一定要快,決定長跑者的身份,不是速度,而是長跑者曾經參與。對於普羅長跑者最入心入肺的金句是:「奇蹟不是我完成比賽,而是我有勇氣踏出第一步。」

以前,長跑者目的是為了競賽,怎樣從長跑中把自己能力不斷推前,感受速度的快感。次一級長跑者為健康,或為減磅,都要按照某種可量化程序訓練,一步步走向目標。新一代長跑者為精神目標,例如長跑令他們感到自己存在,或藉着長跑測試自己的心理極限,或結識到一群精神需求跟自己相若的人。

訪問這些「精神派」長跑者,他們跑的原因,是長跑給予他們一些重要價值。這些長跑者不大計較完成時間,因為參與本身已是成就,能夠完成比賽便是他們心中的獎牌。這些長跑者參與的原因,是可能自己曾大病,以長跑來證明自己身心康復,也有人為離世親人,以跑作紀念。和一眾跑手站在起跑線,代表勝利。

不論是三小時或六小時完成馬拉松的長跑者,都不覺得長跑是一種簡單的興趣,因為長跑對他們的意義深奧得多,以興趣形容,太膚淺。對長跑者,長跑是關於精神層面,沒有人可把精神從長跑者身上拿走。六小時完成馬拉松的長跑者,覺得自己是貨真價實的耐力運動員,因為他們同樣曾經付出過和享受過,而這種感受獨一無二。

耐力運動全球流行,最精明之處,是把競賽和速度脫鈎。你參與過,你就是冠軍。


蔡東豪  刊於蘋果日報,金融中心版